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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顶着个锃光瓦亮的脑袋,扫了眼祭坛的照片,又四下环视了一圈。场内摆放着折叠椅,源二郎像是发现了坐在角落的国政,眼角浮现几丝笑纹。他穿着自己唯一一件得体的黑色西装,腰板猛地一挺,像往常一样迈着有点轻飘飘的外八步走了过来。 “喂。”他轻声打了个招呼,便坐到国政旁边。 “喂什么喂,你头咋了?” 国政不禁用缠着佛珠的手揉了揉自己的太阳穴,血管像要裂开一样。干燥的皮肤因为冲击仿佛下一秒就会失去弹性。 源二郎把耳朵上方仅存的头发染成了鲜红。 “你小子以为自己多大了?” “没想到蜜姐竟然死了。”源二郎盯着祭坛的照片,心平气和地说道,“我也不能重染吧,上周才让麻美帮我染成红色,总折腾对发根不好。” “那就给我剃了。” “就算你头发全白了,也不用管这么宽吧。” 念及僧侣还坐在祭坛前面,对话至此暂时告一段落。 听着诵经按顺序轮流上香的时候,国政尽可能不让源二郎进入自己的视线范围。和葬礼坐席完全不搭的色调,就像是庙会上卖的彩色鸡仔,让人看了心中不快。 不管是出席葬礼的商店街的每个人,还是蜜的家人,看到面向祭坛双手合十的源二郎,都露出一副吃惊的表情,可是没有一个人抱怨,徒有苦笑在蔓延。 源二郎就是这样的男人。甚至连遗照上的蜜也像是眯着眼睛在说“真拿你没办法”。 等待出殡的间隙,国政和源二郎到门口的停车场抽了会儿烟。 五月恬静的正午过后。 “虽然不是大晴天,但今儿个天气真不错呢。”源二郎小声自语道。 干燥的风拂过,光线洒了下来,树丛的绿色愈发耀眼。烟气微微升起,和微阴的天空融为一体。 “事情发生得太突然了。” 国政回想起蜜的笑脸,以后就算去丸子屋,也见不到接待顾客的她了。长久以来早已熟悉的风景,遗失了其中一片,这种寂寞今后将一点一点累积在内心深处吧。 “啥,她走得很安详啊!” 国政从源二郎的语气里嗅出一丝喜悦,没能顺势点头附和。也许是因为从小死亡就在身边,恐惧也有增无减吧。 那些生命中不期而遇却先走一步的人们啊,关于他们的记忆都会在我死后一下子消失得干干净净吗? 像是注意到陷入无边沉思的国政,源二郎轻微地耸了耸肩。“但是,我们很快会再见面的。” 蜜的棺木被运到一辆黑色的车上。国政和源二郎对着便携式烟灰缸掐灭了烟头,端正好姿势默默注视着这一幕。 车子鸣响喇叭,开出马路拐了个弯。 也是,很快会再见的,国政心想。 送完葬后,身穿丧服的商店街街坊们陆续走向车站。蜜的友人基本都是老年人,因此也有家人开车来接的。 国政和源二郎沿着运河边的小路慢慢地走。酒吧和书店老板从后面追了上来,朝两人打了个招呼。 “小源,最近生意怎样?” “就那样呗。” “你预订的书正好今儿早到了哟。” “近期我会去取的。” 一如往常的对话。 留下的人继续平淡地生活。运河沿岸住宅檐下挂着的衣物随风摇摆。 只听有人在喊“师父师父”,源二郎走向运河护岸的扶手,国政也从源二郎的背后往下瞅。 吉冈彻平坐在一艘带发动机的小船上,朝两人挥手。 “师父,我来接你了。” “脑子挺灵光的啊。”源二郎向国政发出邀请,“你也一起乘吧。” 两人走下护岸旁的水泥台阶,上了小船。 彻平解开缆绳,小船发出轻快的马达声行驶在运河上。水面深不见底,白色的水花四下飞溅。 墨田区Y镇位于东京东部,夹在荒川和隅田川之间,是近似三角洲的一块区域。 江户时代造好的大小运河连接荒川和隅田川,现在在市内依旧随处可见。加上净化水质项目全面启动,眼下为欣赏水乡风情来访的游客渐渐多了起来。 话虽如此,但在现代生活中,人们没有刻意利用水路往返的必要。Y镇有船的居民,有的开了针对游客的船只租赁店,有的成为向沿岸商铺批发商品的手艺人。源二郎就是后者。 彻平坐在船的后面,得心应手地掌着舵。小船悠闲地穿梭在如迷宫般的运河之上。 “还以为你难得机灵了一回,搞半天是带活儿过来了……”源二郎咂了咂嘴。 小船的一角堆放着装有纯白纺绸的箱子,上面严严实实地覆盖着透明的塑料膜。 “师父啊,这不也是没办法,马上就是梅雨季了。”彻平扯着嗓子喊道,试图盖过马达声,“今天再不涂好胶的话……” “知道啦,知道啦!” 源二郎脱下西装外套,解开领带。就算被经验尚浅的徒弟数落,他看上去也很开心。吊儿郎当的源二郎和精明能干的彻平,相处得很是融洽。 “你接下来准备干吗?”源二郎问道。 “一起走吧。”国政答道。反正回去了也是打发时间。 小船径直从国政家后面穿过,驶向荒川。 国政把视线从自家紧闭的窗户前移开,目不转睛地看着前方闪烁着耀眼光芒的一望无际的河流。 阳光透过白云的间隙,洒落在黄色、桃红色、淡蓝色的轻薄布料上,看上去就像是流淌着梦想的小河,美得让人如痴如醉。 国政和源二郎一同坐在堤坝上,俯视河滩上迎风飘扬的雪白纺绸。纺绸上刷了一层糨糊,彻平正在确认糨糊干的程度。 “喂,别摸得一手黏糊糊的。” 源二郎刚说完,彻平便转过身朝着绿色堤坝奔了过来。两人并肩蹲坐在倾斜面上。彻平的侧脸看上去很年轻,说是稚嫩也不为过。 二十岁啊。国政抬头看向天空。二十岁那年,我又在想着什么呢?怎么说都是半个多世纪以前的事情,记忆模糊,再难追溯。“要不要问问源二郎”的念头一闪而过,最终还是作罢。反正源二郎想的不外乎是“肚子饿了”“没有美妞吗”之类的事儿。 “师父,果然这发型很适合你。”看着源二郎仅剩的几根头发,彻平得意地说道。 “托麻美的福,我的男子气概又更上一层楼哇。”源二郎一个劲晃着嘴边没有点火的香烟。 明明没有血缘关系,师徒俩的笑容却如出一辙,表情看上去就像是淘气的小鬼跃跃欲试,一心念着有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 “小子,你女人手艺不错啊。” “嘿嘿,”彻平沾沾自喜地说道,“店里点名要找麻美的客人最多呢。” 这话从彻平嘴里吐出来,感觉那家店不像是什么正经的店。其实,麻美是在一家美容院工作。 店面生意兴隆,国政偶尔路过朝里面望时,总能看见蜂拥而至的邻里大妈和年轻妇女们。在这家店最受客人青睐,就等于说麻美是Y镇名副其实的顶尖美容师。何等了得! “但是,”国政皱了皱眉,“葬礼上送来个红毛秃头老汉,是想作甚?你身为徒弟,再不上点心……” “不好意思,”彻平双手抱膝坐着,偌大的身躯缩成一团。“今早为以防万一,我还专门带了黑色的染发剂,但到的时候师父已经走了。” “不要那么死板嘛,政。”涂抹糨糊时还穿着细筒裤的源二郎,这下扭动着身体,坐着套上了西服裤子。 还是有点冷啊。 这时,有人向这边打了声招呼。“喂……” 回头一看,堤坝上站着四五个小学生。 “怎么了?”彻平歪了下头。 虽然他本人没有恐吓的意图,但小学生们看上去却有点胆怯。 一头黄毛的大块头彻平;身穿丧服的白发绅士模样的国政;顶着土星环般的红色头发,大白天在河滩上不知道是脱还是穿裤子的源二郎——就算被人怀疑也没话说的组合。 可是既然已经打过招呼,现在也不好当面扭头走人。小学生们战战兢兢下了堤坝,走近他们仨。 “社会课要我们调查Y镇的历史。”看上去像是领头的女孩说道。大概是小学五年级的学生。 “能问个问题吗?” “请说。”国政答道。 “坐啊!”源二郎催促道。小学生们便坐在了堤坝柔软的草地上。 “那是什么?”女孩指着河滩上一望无垠的轻薄彩色布料问道。 “细工花簪的材料。”源二郎穿完裤子答道。他好像不打算抽烟了,把多出来的一支塞回烟盒。 “细工花簪?”另一个看上去挺老实的女孩小声问道。 “不知道吗?”彻平气势汹汹地说道,“师父可是细工花簪名匠哦!” 国政心想,不知道很正常好吧。 孩子们好像被彻平怒气冲天的样子吓到了,但又对“名匠”一词产生了极大的兴趣,纷纷用充满期待的眼神看向衣着可疑的源二郎。 “细工花簪呢,看,就是那个。”不知道是不是感到害羞的缘故,源二郎挠了挠脸蛋解释道,“祇园【1】舞女插在头发里的玩意儿。” “连文乐【2】人偶的头上都插着师父做的花簪哦!”彻平满脸信心地说道。 可是小学生们脸上的疑问之色却没有消失。 国政叹了口气,插嘴说道:“你们当中也有七五三【3】节穿和服的吧,那天难道不戴漂亮的布簪子吗?” “啊,我戴过!”一个小学生举起了手。 国政点了点头。“制作这个的,就是这个老头。” “我要是老头,你不一样是老头?”源二郎骂道,“反正就是那玩意儿。把布切成小块,用镊子叠好当作簪子的零部件。再用这些零部件做出花、松等各种各样喜庆的形状,弄成簪子后,就可以装饰女人的头发啦。” “为什么要把布晒干呢?”迄今未发一言的一个男孩问道。 “因为刚刚刷过一层糨糊。布很薄,如果不涂上糨糊使它变硬,做成簪子后很容易变形。” 熨衬衫的时候,不是会在领子那里抹上糨糊,让领子更挺一点吗?就跟那个一样。 国政刚准备补充这两句,随即又放弃了。现在的衬衫形态永久性都做得不错,也许早就不需要糨糊了。孩子们怕是无法理解。 “我能过来看看吗?”男孩像是对此很有兴趣。 “不摸的话没关系。” 源二郎刚一允许,男孩就顺着堤坝奔了下来。 “想看成品的话,下次要不要来我师父家?”彻平对留在身边的女孩们说道,“就在三丁目的拐角。很漂亮的哦。” “嗯,去!”领头的女孩表情真挚地点了下头,感觉不像是客套话。 然后,她又拿起手里的活页夹,照着夹在里面的纸条读了起来——是本来要问的问题事项。 “你从什么时候开始住在Y镇的?” “一出生就在这儿啊。”源二郎答道。 “也就是七十三年前。”国政说道。 “我是从十八岁那年师父收入门下开始,所以是2年前。” 也许是因为话语中流淌的青涩感,彻平的发言就这样被无视了。 “两位小时候的Y镇,和现在相比有变化吗?” 肯定有变化。都过了五十多年了,道路啊运河啊都整顿过,沿街风景也跟换了块地一样。许多人家都被烧了,之后再建的就是现在的Y镇。 国政的话还没说出口,源二郎就笑着对孩子们说道:“没变啊。不管是以前还是现在,都是悠闲舒适的小镇。” 在一片宁静中,国政一时语塞。 小学生们道完谢便离开了。源二郎和彻平熟练地叠着涂好糨糊的纯白纺绸,国政在堤坝上默默看着两人工作的样子。夕阳西下,风拂过江边,天空染上一层薄红。 荒川今天也一如既往地风平浪静。 Y镇家家户户都设有小型船只停靠所,小船载着国政到家的后门口。下船前,国政耐不住好奇问道:“为什么不告诉孩子们真实的情况?” 源二郎瞬间直直地看向国政的眼睛。这是和孩童时并无二致的清澈黑瞳。 “是我太没用了吧。”源二郎苦笑着答道,又轻轻地挥了挥手,“再见啊。” 彻平没有说一句话。小船发出轻快的马达声,“轰轰”地载着源二郎和彻平划过细长运河的水面。 国政从后门进了家,就算说“我回来了”也没有一个接话的人。 热好早上也喝了的味噌汤,浇在冷饭上吞进肚子。九点之前看电视打发时间,之后没什么可做的事,他便钻进了被窝。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一直在堤坝上坐着的缘故,腰微微发痛。 一个人的夜晚过得很慢。国政起身去了两次厕所,每到这时他都有点不耐烦:“怎么还没到早上。” 但是,就算到了新的一天,人也不会变得充满活力。像是慢慢死去的感觉。 国政把头枕在枕头上,仰视黑暗中的天花板。这就是所谓的岁月流逝啊。 国政闭上了眼睛,内心百味杂陈:像是有一股怒气,又像是有点可笑,还有一种神清气爽的感觉。他祈祷自己可以一觉睡到天亮,不至于被尿意憋醒。 甚至连国政自己都不知道为什么能和源二郎继续相处下去。 国政和源二郎虽然是发小,也一直住在同一个街道,但两人的性格却可谓大相径庭,不管是生活方式,还是思维见解都截然不同。 国政大学毕业后进了银行,工作信念是“努力大于一切”。后来在父母的劝说下相亲结了婚,生了两个女儿。 源二郎却连小学都没能毕业,年纪轻轻便跟随细工花簪匠人学艺。能够自食其力之后,就只在心血来潮时凭感觉接活。闹得天翻地覆,好不容易说服一个女人结了婚,对方却在四十几岁就死了。那阵子他过得有些消沉,不过眼下他又沉迷女色,受到Y镇所有小酒吧的热情款待,所到之处都能听到女人们谄媚的尖叫“小源源”。当然,他还没有子女。 不管怎么把他俩凑一起,国政和源二郎的气质都不搭,也正因如此,两人至今还在一起这件事才显得不可思议。 国政曾问过源二郎,为什么我们一直见面,却不觉得腻味? 源二郎笑着答道:“你啊,不知道这就是习惯吗?” 国政心想,说不定真是这样。 那天,国政到医院取完膏药后又顺道去了源二郎家。他摸着阵阵剧痛的腰,一步步走向角落里的复式木屋。也许是因为贴着药膏的缘故,腰上有点发烫。 面向巷子的玻璃门内,身穿浴衣【4】的源二郎正拿着镊子捏花,表情十分专注。他折好色彩鲜艳的小块布料,再有条不紊地将其并排放在涂过糨糊的木板上。彻平端坐在源二郎的身旁,专注地看着师父手上的动作。 就连国政推开门走进屋,源二郎也没有抬起头。彻平看到后打了个招呼,便泡好茶端了过来。 国政单手拿着茶杯,自顾自走进铺有榻榻米的作坊,久久凝视着源二郎画的簪子手稿。 像瀑布一样落下的纤细藤花、像烟花一样层层重叠绽放的菊花、在月亮上蹦蹦跳跳的兔子、青翠欲滴的松树新芽,还有可爱的红鲷鱼。每种图案都华丽美艳,很难想象这是一年从头到尾在家随随便便穿个浴衣的男人画出来的东西。 眼下摆在糊板上的细工花,不久也会被他用镊子一个个放到按图案裁剪好的底纸上。历经让人几近气绝的琐碎工序之后,一支细工花簪终于跃然成形。 平时玩笑不断的源二郎,只有在做细工花簪的时候会展现出判若两人的集中力。 过了一会儿,糊板上堆满了细工花。源二郎放下镊子,转过头来。 “哎呀,你来了啊。” “早就来了。” 源二郎说完抱歉就去了厕所,顺便从厨房拿了落雁【5】过来。彻平重新沏了茶,三人吃了会儿点心。 “怎么一股膏药味?” “腰伤到了。” “不会是运动量不够吧。打打门球之类的呗。” “算了。绞尽脑汁弹走对手的球,一心妨碍对方……那真的是很阴险的游戏啊。” “越说越觉得跟你搭。” 国政默不作声地把茶杯递给彻平,彻平乖乖地给他重新沏上。 “你怎么不说你自己,顶着个老花眼干活很累吧。”国政润了下喉,做出反击,“差不多引退得了,之后的事交给彻平如何?” “开什么玩笑!”源二郎吃着糕点,粉渣不停往下掉,“就算我闭着眼,也能捏花给你看。” 彻平脑子一热,说道:“就是就是,师父技术这么厉害,当然可以啦。” 他的眼睛闪烁着纯真的光芒,好像也不是在拍马屁。 国政觉得很没趣。自从彻平跟着源二郎学艺之后,自己的情绪一直都挺失控。国政内心默默检讨,我是不是有点乖僻啊。 国政的妻子几年前离开家,和长女一家一起生活。不管是妻子还是两个女儿和孙女,都不怎么去他那儿。 自己一向以工作忙为借口,休息日光顾着睡,和家人连话都不好好说。像这样的老公和父亲,落得如此下场,也是自作自受。国政已经放弃了。就算想说拼命工作是为了家人,但在他们离开后,也就没有什么意义了。 空虚,熟悉了就好;寂寞,习惯了就好。国政一直是这么想的。内心某处有个声音在嘀咕,反正一早死了老婆又没有孩子的源二郎和我情况也差不多。 但是,源二郎身上却丝毫看不出要孤独终老的意思,明明他的处境跟国政差不多,或者说更举目无亲。晃过神来,他已经收了个年轻的徒弟,并且乐在其中。 国政有种被抛弃的感觉,不禁咬牙切齿:你小子过得还真滋润。 源二郎从很早以前开始就能轻易地让别人喜欢上他。不仅和打从心底爱着的女人结了婚,还会一门“饿不死”的技能。 这跟被家人厌弃,一旦退休就再无容身之处的我简直是天壤之别啊。国政自嘲道。 源二郎和彻平没有注意到国政内心黯然的丝丝躁动,漫不经心地聊着天。 “师父,今天晚饭吃什么好呢?” “对哦,马上就要到鱼铺打折时间了,你看着整点生鱼片啥的回来吧。” “好的,我去去就回。” 彻平从源二郎那里接过钞票,塞进牛仔裤口袋,走出玄关。 “生鱼片要三人份的啊。”源二郎朝着走进小巷的彻平背影补了一句。 “知道了!”紧闭的玻璃门外传来精神气十足的答复。 国政急急忙忙说道:“喂,我那份就算了。” “都走了好吧。” 正如源二郎所言,彻平小跑的脚步声渐渐消失在商店街那头。 “都叫你吃了再走了。” 说完这句,源二郎又坐在了糊板的前面,慢悠悠地用镊子开始拔手指上的毛。 这是源二郎集中精力的时候经常有的奇怪习惯。 还是老样子啊。国政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政,闲的话帮我把订单分个类,再做下付款单。日期那栏空着。” “为什么我要帮你做啊?” “你不是擅长这些嘛。” 源二郎用纸巾仔细地擦拭掉镊子上粘着的毛,猛地开始做起了簪子。 国政拿他没办法,便把茶柜里的订单摊在茶室的矮脚餐桌上,用银行传授的计算器算法算起了账。 直到彻平买完东西回来,从厨房那头露出脸示意饭菜做好了为止,国政和源二郎一直默默地做着手上的活。 餐桌上摆放着加了鸡蛋的豆腐味噌汤、黄瓜酱菜、热乎乎的饭、竹荚鱼肉泥和章鱼生鱼片。 三人围着餐桌说道:“我开动了。” “彻平你小子啊,有给上了年纪的人买章鱼的吗?” “不行吗?” “你觉得咬得动吗?!” “咦——已经切得这么细了。” “你甭吃竹荚鱼,就给我吃章鱼。” 源二郎这怒一动,彻平的肩便耷拉了下来。 国政看他可怜,于是把装有竹荚鱼的盘子推到彻平面前,说道:“我也吃点章鱼好了,你吃这份吧。” “您不介意吗?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彻平乐呵呵地伸出了筷子。 “还真是仗着自己年纪小。”源二郎狠狠地骂道。 饭桌上这么热闹都是多久之前的事了啊。不,就算是老婆闺女们在家那会儿,好像也没有这么快活地吃过一顿。 国政放松地喝着日本酒,源二郎也一边看着电视转播的职业棒球赛,一边小口啜饮着。 国政嘟囔着:“回去太麻烦了,今天就在这儿睡一晚吧。” 源二郎微微有些醉意,一口应下:“随你。” 彻平在厨房洗完餐具后,便说:“我先走了。” 源二郎打趣道:“今天走得有点早啊,是不是要去见麻美啊?” 彻平呵呵笑了出来。 “我和她约好下班去接她,然后再去我住的公寓。” “这算啥啊,浑蛋。”源二郎挠了挠红色的头发,发起了牢骚,不知道是针对彻平,还是针对正好被压制的巨人队【6】。 代替早已心不在焉的源二郎,国政说了句“路上小心”,彻平的脸色一下变得有点微妙。 “知道了。其实我是真的要小心,最近不知道为什么……” 国政催促支支吾吾的彻平继续往下说。 彻平却像是改了心意,摇了摇头又说:“什么事都没有。我告辞了,晚安。” 国政走到玄关,目送彻平离开后,又锁紧正对巷子的玻璃门,拉上遮挡用的帘子。 回到茶室,国政向源二郎问起:“怎么了?彻平出了什么事呢?” 源二郎却沉浸在比赛最后阶段,含糊不清地答了句“嗯”。 “喂!”国政捅了捅他的肩,源二郎这才把视线从电视上移开。 “别管他。彻平也是大人了。真遇到什么麻烦事儿的话,他自己会来找我们商量的。” 比赛结束了,巨人队输了。 源二郎走上二楼,来到十平方米大小的寝室,干劲十足地从壁橱拿出客人专用的被单铺了起来。 “行了吧,你个浑蛋。” “你还真能因为棒球那点事儿气成这样。”国政泡完澡,看着故意搞得尘土飞扬的源二郎感叹道。 “你这话啥意思?”源二郎钻进并排铺好的被单一边,背朝着国政睡下,火气直冒,“啊啊!太混账了。明天我的工作效率肯定会大幅度下降。” 好好跟彻平学学,你才是需要成长的那个。国政拉了拉垂下的细绳,关掉日光灯。 整个房间只剩下手电筒微弱的光晕。 “对了,之前的小学生们来你这儿看了吗?” “没来。”被窝一旁的源二郎好像快要走进梦乡,慢吞吞地答道,“来了我还麻烦呢。跟我们小时候完全不一样,也不知道怎么搞。” 不是吧?是这样吗?孩子这种生物啊,感觉不管什么时代,都会因为同样的事情感到开心,又会因为相同的事情而哭泣。国政想起自己两个闺女年幼时的笑脸和吵架的模样,不解地摇了摇头。 深夜在别人家走动是一件辛苦的事。国政两度往返于厕所和被窝之间,摸黑走在狭窄的走廊,睡眼蒙眬地确认台阶的高度。 第一次因为上厕所起身的时候,源二郎睡得甚是香甜,还发出“扑哧扑哧”的类似气泡迸裂的呼吸声。就连国政脚尖撞到门槛,痛得叫了出来,他也没有要睁眼的意思。 但是,国政第二次小解完回来时,源二郎却明显做了什么可怕的梦。 国政蹲坐在被窝一角,想了会儿该怎么办。 源二郎仰面躺着,像是忍耐着疼痛的猛兽一样,发出微弱的悲鸣。 虽然此时把他叫醒是亲切之举,但梦却是回到过去的秘密通道。和这世上再也无法相见的人交流的时间,哪怕是悲伤和痛苦的,也不想被任何人打扰。作为过来人,国政对此深有感触,该不该把源二郎从梦中叫醒,他感到犹豫不决。 就在犹豫这会儿,源二郎自己睁开了眼睛。在一片橘黄色的昏暗之中,他看了会儿天花板。 像是注意到脸上的影子,源二郎把视线转移到蹲坐着的国政身上,说道:“家被烧毁的那天晚上,老妈就在餐桌那边。” 他的表情看上去有点恋恋不舍,又有点安心。 国政小心翼翼地点头附和道:“原来是这样啊。” 源二郎又睡了过去。 国政钻进自己的被窝,聆听着身旁的动静。还好,呼吸没有紊乱。这回,源二郎像是彻底从记忆的牢笼里逃了出来,获得片刻的安宁。 国政心想,原来他没有忘记啊。不过他又转念一想,怎么可能忘得了呢。 空气中弥漫着悲伤。 国政没有经历过东京大空袭,那时他和母亲一起去长野的亲戚家避难了。听到东京陷入一片惨况时,脑海中首先浮现出的便是源二郎。 这时,源二郎已经拜附近的细工花簪匠人为师。他的哥哥小时候因病过世,收到父亲战死的消息后,一家的重担便落到他和母亲身上。还是小学生的他,除了一个弟弟,还有一个刚出襁褓的妹妹,所以他没办法去避难。 源二郎从未具体说过事发当晚的情况。国政知道的只有源二郎拼命帮助年迈的师父逃出此劫的事,还有那晚源二郎的家被烧得干干净净,家人们也都在这场火灾中命丧黄泉。 大空袭之后又过了半年,战争结束了,国政终于回到了Y镇。 漂浮着垃圾和木头的运河,并排搭建的临时棚屋上茫茫的天空,老家已经变得面目全非,国政却只是站着呆呆地看着这一幕。 就在这时,源二郎从角落的棚子里走了出来。国政二话不说便奔向源二郎,源二郎也放下手中的洗漱用品跑了过来。 在飘着泛白灰尘的小道上,两人紧紧地握住了彼此的手。 “你还活着啊,”源二郎感叹道,“你还活着啊,太好了。” 国政心想,这不是该我说的话吗。他咬紧嘴唇,顶着发烫的眼皮,久久打量着照在源二郎肩头的夏日余光。 国政在被子里翻了个身,寻找着舒服的姿势。 源二郎对河滩上碰到的孩子说Y镇没有变。他承认那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该怎么和孩子打交道。 只能说源二郎和家人缘分浅,孤家寡人的他也许知道身在这个家中会梦到失去家人的那天,于是去了梦的世界旅行。 国政心想,我也没有忘记,或者说忘不掉。就算经历再大的痛苦,也会首先说出担心我的话的源二郎,还有他向我奔来时灿烂的笑容,以及握手时强劲的力度。 他护着腰伤,在被子里滚来滚去,最后把身体蜷作一团,找到安定的姿态。源二郎的棉被有规律地上下起伏着。 离清晨尚远,国政此刻却觉得,平稳的Y镇夜晚也不赖。 国政和源二郎狼吞虎咽地吃着纳豆饭,就着分好的烤鲑鱼片。 就在这时,麻美打开玻璃门,探头说了句“打扰了”。 “呦!你怎么来了?”源二郎笑眯眯地招了招手,“我正在跟国政说这事呢,彻平那小子难得打电话请假,说什么感冒要休息,你说是不是昨晚‘那个’过头了啊。” “我只是闭嘴听你一个劲在说而已。”国政对源二郎的说话方式略有微词,招呼着麻美坐下。 麻美貌似比彻平大几岁,头发染成了栗色,平时总是一身干净利落的装扮。 据说有次她来采购美容院用的细工簪子,彻平在看到她的瞬间就坠入情网了。也多亏源二郎和彻平的大嘴巴,这段邂逅佳话几乎传得街知巷闻,连没上过门的阿猫阿狗都知道。 “话说‘那个’啊……”麻美说完,坐在了褥垫上。 “哪个?”源二郎用筷子弄断了纳豆丝。 “我是说彻平请假的理由。那是假的。” “偷懒休息可有点不妥啊。”国政说道。 麻美摇了摇头。“不是偷懒,彻平的脸肿成了青紫色。” 源二郎吃了一惊,手里的饭碗掉到了矮脚桌上。“喂喂,昨晚不还好好的嘛。生了什么不好的病吗?” “不是,他被人打了。” 国政心想,这女的反应好迟钝,说话完全不得要领。就这样还最受客人青睐,手艺肯定很不错。 源二郎怒火中烧,额头至头顶的区间泛着和剩下的头发相似的红光。“敢打我徒弟,胆子也太肥了,哪个浑蛋干的?” “这就不太清楚了。” 据麻美所说,昨天晚上,两人在从美容院回去的路上,突然被两三个年轻男人包围。眼看就要被拖到黑黢黢的投币停车场角落,彻平为了能让麻美溜走,只好应战。 “报警了吗?” 国政问完,麻美又无力地摇了摇头。 “彻平说一定不要联系任何人。我听他的话一路跑到他住的公寓,呆呆地等了会儿,他就回来了,被揍得鼻青脸肿。当时我也说要报警,他却发火了,说这样不行。” 国政很难想象彻平发火的样子,平时明明是个乐呵呵的爱笑青年。 “他话里好像有什么顾虑。你怎么想,源二郎?” “呃……鬼知道。” 看来除了拿“我的徒弟”之类的话装装蒜,源二郎对彻平的事也一无所知。 “总之先去探下病吧。” 彻平住的木造公寓离源二郎的家走路只要五分钟左右。共两层,从门的数量来看,上下应该各有三户。每扇窗都挂着窗帘。房屋破损程度相当厉害,但也没有多余的空房间。 在麻美的指引下,国政和源二郎走进公寓外部狭窄的走廊。彻平的房间在一楼的最东边。麻美没有按门铃,拿出备份钥匙开了门。 从玄关望过去,室内所有东西一览无遗。 厨房里摆着洗得干干净净的餐具,窗边晾晒着T恤。家具非常少,看得到的就只有直接放在榻榻米上的小电视机和折叠好靠在墙边的小矮桌子。衣服和做细工簪子必要的道具应该是收在壁橱里。空荡荡的十平方米房间,看上去出乎意料的宽敞。 彻平躺在铺在房屋正中的被子里,呜呜地发出呻吟。他的脸肿得像凹凸不平的岩石。 认出走进屋子的人的身影,彻平从被子里一跃而起。 “师父!” “你就躺着吧。”源二郎大气地挥了挥手。 国政把带来的冰敷到彻平的脸上。 看着又躺进被子的彻平,源二郎严肃地说道:“彻平,事情我都从麻美那边听说了。” “不好意思,我本来想当作秘密的……” “嗯,彻平啊,我听是都听了,但原因我还是不清楚啊。”源二郎说道,“究竟是被谁打的?” 彻平躺在那里,看上去不知所措,过了一会儿终于开了口。 “师父,抱歉。在看到您的细工簪子、被您收做徒弟之前,我做了很多坏事。” “坏事?”源二郎娴熟地挑了下右眉,“是强奸女的后把她卖了,还是把老人活埋后连人家的积蓄都抢得一干二净了?” “不……我还没做那么坏的事……”彻平有些畏缩。 “也就是说,”国政试图把对话搬到正轨上,“你以前是小混混?” “小混混……嗯……呃……是的。” “然后,昨天袭击你的,就是你的弟兄?” “是以前的弟兄。”彻平果断地答道,“我以前是在葛饰区混的,那帮家伙貌似是找我找到荒川这边的。谁叫我擅自离开组织,还一本正经地做起了事,估计他们看到这样的我就不爽吧。” 国政猛地吼了出来:“认真做事哪里有问题了?!” 源二郎、彻平和麻美的视线一下集中到他身上。 年纪大了可不能这么容易发脾气。国政清了清嗓子,为刚才的小题大做开启自我反省模式。 源二郎便代替他担当起了提问者的角色。“那……你之所以被打,其实就是对你擅自脱团的制裁喽。” 国政心想,又不是娼妓,至于吗? 彻平和麻美却看上去一脸迷茫。彻平好不容易明白了单词“制裁”所指,接着点了点头答“是”。 “所以,我也不想把事情闹大,毕竟以前是一起干蠢事的弟兄伙儿啊。” “但我可忍不了。”源二郎抱着胳膊说道,“好不容易找到的后继人,还被打了,这有损匠人的名誉。” “彻平,你的钱也被抢了吧?”麻美担心地问道,“那帮人……还会来抢钱的吧。” 这确实是极有可能发生的事情。彻平好像很重视和以前弟兄间的情谊,但哪里都有这种人,看到别人过安稳日子,就想着办法搞破坏。 “这样吧,”国政想了想说,“彻平,把那群家伙叫到Y镇来。” “叫出来做什么?” “我和源二郎会好好跟他们说,让他们再也不要出现在你面前。” “就是这个了。这个点子不错。”源二郎也点了点头。 “啊?!”彻平和麻美一脸惊慌地看着他们俩,“说给他们听?师父和有田大爷?加起来都快150岁的两个人?” “146岁好吧。”国政和源二郎异口同声地反驳道。 没有月亮的夜晚。 彻平站在没有人的巷子的投币停车场前,脸上的浮肿总算开始消去了。 没等源二郎这边找他们,彻平以前的弟兄伙儿们又联系上彻平,让他带着钱过来,也没忘记说“你女人变怎样都没关系吗”之类老掉牙却又很难无视的威胁。 听到这话,国政和源二郎更是愤然不已,让彻平约他们到运河边的投币停车场碰头。 彻平故意比约定时间晚了约五分钟才出现。三个年轻的男人背对运河等着,看到彻平后,他们发出嘲笑的声音。 “来得还真晚。彻平小朋友,我们还在想你是不是吓跑了……” “钱带过来了吧?” “没钱给。”彻平像是变了个人,声音透着股冰冷,“今天我是想来跟你们说,以后不要再找过来。对不住,还要你们专门跑一趟。” “你说啥,臭小子?!”混混们躁动起来,“少给我装样子,彻平。” 不过,就算他们围上来正面袭击,彻平也丝毫没有退让的意思。每当他们逼近彻平,挂在身上的链条就会叮当作响。 真是混混啊。国政叹了口气。“上吧,源?” “好。” 方才还在水上小船里待命的源和政爬上护岸,又翻过投币停车场的铁网,动作怎么看都算不上敏捷。 彻平看向他们,眼神略显不安,像是在说:“师父,真要开战吗?” 混混们这时还没注意到试图从背后偷偷靠近他们的老头子。 国政和源二郎抡起手中的木头,朝着站在两侧的混混的肩膀突然一击。两侧的混混发出呻吟,当场跪倒在地。 站在中间的混混一时间没能把握状况,顿了一顿,才回头看到国政和源二郎。“什么啊,这些死老头。” 源二郎像是抓到了要领,没等他说完就朝着他的肩膀斜劈了下去。彻平小声喊道:“师父,有点过了。” “哪里过了!”源二郎握紧木头,按顺序刺向蹲下的三人的腹部。 当然,国政也没有手软。要是他们站起来反攻的话,源二郎和国政两人体力上根本不占优势。他俩朝着混混们的小腿一下又一下,打得都起了一道道青痕。 “看你们整的那些屁事,瞧不起我们,啊?!”源二郎恫吓道,“现在知道对我徒弟出手会有什么下场了吧!” “下次再让我在市里看见你们,可不会这么简单算了。”国政打完后,狠狠地放了句话,有点上气不接下气。 但混混们也是要面子的。 “从背后偷袭,卑鄙!”位于中间的男人吼了一声,随即抱向国政的腿。 国政翻了个跟头倒了下去,接着痛击对方腰部。接下来就是众人的一通乱打。 “白痴,打架还分什么卑不卑鄙!” “死老头还不退后!” 混混A做出反击,源二郎正面应战,不断用木头刺向对方。彻平使出搏斗技术,紧紧卡住前来援助的混混B的颈部。混混C横跨在仰面倒下的国政身上,对着他左脸就是一拳。国政却毫不畏怯,拿着手里的木头猛攻对方的屁股和后背。 明明是死了也会被当成“寿终正寝”的年龄,国政不知道自己现在究竟在做什么,他感到又羞耻又怪异,有种想哭的感觉。上一次有这种想哭的感觉,都久远到不记得是几十年前的事。 不过,体力上的不利让他无法占据优势。被压制的腹部和接二连三的耳光,让国政感到头越来越晕。怎么能一点都不知道让着老人,他为此愤慨不已。眼看跨在他身上的混混C的眼睛血流不止,国政心想大事不好,恐惧袭了上来。 就在这时,传来了源二郎的声音。“政!” 源二郎从背后用什么东西抵住混混C的喉咙,瞬间国政以为是刚刮过去一阵轻风。 “不许动!”源二郎怒吼道。 也许是声音太过震慑,停车场里打成一团的人都停了下来。 “你们看!” 国政看了过去。不知何时起,源二郎手里握着的木头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闪烁着锋利光芒的金属。 “这可不是做大阪烧的铲子,它叫圆铲。” 国政心想,你不说我也知道,不就是把纺绸剪成碎片时用的刀具嘛,刃口还很锋利。他瞪大着双眼,心里满是疑惑,这是夹在裤子皮带还是哪里带来的,源二郎到底想干吗? 混混C保持着横跨的姿势,不敢轻举妄动,喉咙却紧张地上下起伏。 “给我听好,现在赶紧给我滚,再也不要过这条江!”源二郎全身透着杀气,连空气都在颤动,“不听话的话,现在我就让这家伙血流成河。” 混混B甩开彻平的手腕,说道:“少给我装样子,死老头!” “你觉得他这是在装样子吗?”国政仰躺在地上,极其平静地插了一句。 刚刚还在挣扎的混混A,此时也胆怯地停下了动作。 “回去才是良计。”国政怀着诚意继续往下说,“再这么打下去也没个头。乖乖回去吧。这个男人就是一条疯狗,以前战后趁乱还在黑市砍过五个流氓。” 真的假的?混混们之间流动着一股恐惧的气息。 怎么可能是真的。源二郎和国政对看了一眼,偷偷藏起笑容。 “反正老了也没几岁好活了。”源二郎狠狠地放话道,“在这里再砍那么一两个人也屁事没有。还没等到死刑,估计我就嗝儿屁了。” “就是,有什么好怕的。”国政做出回应,“源二郎,你看这样如何,最后再尽情享受一下久违的鲜血的味道。” “不错啊。” 源二郎把圆铲的刀刃对准混混C的喉头,不划虽然没伤口,但刀刃的线条透过皮肤传来的迫力,让他也感受到了刀具之锋利。 “好,我们投降。”混混C举起双手,从国政身上退了下去,倒退着走向同伙,说了句“走吧”。剩下的两个混混慢慢吞吞地收拾着,像是对这结果有些不满。 源二郎默默地捡起木头,一手挥舞着拿圆铲的胳膊,表情狰狞,一副要追过去的架势。以前的电影里出现过类似这样的男人,国政边起身边回想,对了,是电影《第墓村》。刚唤醒沉睡的记忆,就看到混混们悲鸣着落荒而逃。 彻平像是灵魂被抽走了一样,呆若木鸡地看着故事走向,醒过神来,便奔向国政和源二郎。 “好厉害,师父!你以前真把五个混混……” “这个嘛……”源二郎支吾着应了一句。 国政在源二郎的帮助下站了起来,摸着腰催促道:“好啦,该收工啦。” “还有什么要做的吗?” “彻平,那帮家伙啊,要再痛击他们一下才会长记性。” 国政费劲地翻过投币停车场的铁网,和源二郎、彻平一同坐上了小船。 引擎发动,小船头也不回地穿梭在黑夜的运河之上。 网眼密布的航道在地图上根本没有标注,但在Y镇出生长大的人对此却都十分熟悉。家家户户窗前人头拥簇,余光映射在水面上,照亮了小船前行的道路。 他们不出所料地从水路追上了正在逃跑的混混们。 “装弹!”国政说完便点燃了堆放在小船里的火箭烟花。 源二郎也兴高采烈地过来帮手。 “发射!” 从与道路平行的运河上,火箭烟花一根接一根地朝着混混们射过去。伴随着烟花发射的声音和光,以及火药的味道,混混们哇哇大叫,一个劲加速跑。 “活该!”彻平欢呼着转了舵,拐进商店街后侧的水道,想要抢到混混们前头。 一个老头打开沿河酒家的窗户,从起居室探出头来。“喂,发生什么事了这么吵?” “就是一场追击战。”三人在船上挥了挥手。 在通向荒川的地方,三人等着要来过桥的混混们。 波涛涌近,初夏的风习习吹来。混混们一到桥旁,就沐浴了一场盛大的火箭烟花雨。 “拜拜,再来玩啊!” “什么时候想要好好相处,随时过来哦!” “在Y镇等你们哦!”国政、源二郎和彻平搭着肩笑了出来。 接着,他们把船头转回水道,各自回家了。 国政走进巷子,正好看到从拐角的复式房屋里出来的小学生们。 “谢谢!”他们朝着房间里面大声地道了声谢,笑容满面地离开了小巷。 “好漂亮啊。” “嗯。今天很开心。” 国政看到擦肩而过的小学生手里小心翼翼地捧着布做的野玫瑰。他走到敞开着的门前,偷偷朝屋子里望。 “每天都好热啊。” “嗯。”源二郎躺在工作室里,轻轻地扬了扬手,“累死了。快进来啊。” 国政脱下鞋子,在浴衣下摆随意敞着的源二郎脚边坐下。 “彻平呢?” “我让他出去买冰激凌了。应该也会买你那份吧。” “那我就不客气了。刚刚是那群孩子来了吧?” “嗯。”源二郎坐起身来,挠了挠小腿,“说是暑假的自由研究。细工花簪相关的发表啥的,现在应该不会受欢迎吧。” 源二郎嘴上说着这样的话,心情却看上去很不错。 空气里弥漫着热气,一阵风吹过,沁人心脾。源二郎耸了耸肩,突然笑出了声。 “干吗啊,莫名其妙。” “不是,我刚才在想,我们在一起的时间比跟家人、老婆都还要久吧。” “嗯,虽然这不是我本意……” “彼此彼此。” 国政看向门外一望无际的夏日晴空。白云朵朵,蝉鸣阵阵。 “真悠闲啊。”国政说道。 “以前也好,现在也好,Y镇都很悠闲呢。”源二郎答道。 在出生的这个城市,又和这个男人一起度过了一个夏天。也许会是人生长河的最后一个夏天。 国政心想,也没什么不好的。如果每天重复着的是这样的生活,那么就这样活到死也不错。 “我回来了!” 国政和源二郎静静地坐着,一动也不动,直到彻平笑容满面地回到家中。 他们聆听着从各家屋后流淌而过的潺潺水声。那是令人怀念的、温柔的,并始终等待着他们、牵绊着他们的声音。 发小无线电 如果有死后的世界,我想它一定在运河的尽头吧。 墨田区Y镇位于荒川和隅田川之间的三角洲地段。镇上遍布着大大小小错综复杂的运河,连接两大河流。 Y镇居民以前都是乘小船往返于河道,频率高到和走路的次数差不多。 江水澄净如许,运载着从东京湾捕捉到的鱼、匠人制作的工艺品,以及出入本镇的人,像血液一般流动着。 现在这里路也修好了,陆运成为最主要的交通方式,只有一小部分居民和观光客还在利用水路。即便如此,对于在Y镇土生土长的有田国政来说,水的流动一直是最熟悉的存在。 国政拉开客厅的窗帘,凝视着夜晚从屋后流淌而过的水道。夜色中波光粼粼的水道沿着家家户户缓缓前进,汇成一望无垠的运河,最后流进荒川。河水与海潮融为一体,涌向夜色中的大海,绕转地球一周。 小的时候,国政常常幻想,水的尽头也许就是死者的安息之地,然后有一天,载着死者灵魂的小船会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他家后面的停船场。在Y镇,沿河的人家都会搭个停船的地方,国政家也不例外。 这个想法让国政心里少了份落寞。母亲过世的晚上,国政也是像这样在客厅凝视水道,想象着运河、川流、大海,以及这之后更远的某个地方。 它们连在一起。某一天,我一定也会顺着这水流,在其尽头与那些亲爱的人们相见吧。 这是一个孩子气的朴素愿望。明明母亲是在筑地一家跟水路毫无关系的近代病院过世的。那时国政四十来岁,早就娶了老婆生了娃。不过,他内心深处始终觉得,灵魂是会乘着小船去往死后世界的。 母亲死后三十年过去了,现年73岁的国政显然已经不再相信“载着灵魂的船”“死后的世界”之类的鬼话了。与其说是不相信,不如说是慢慢感受不到这种场所的存在。 明明死亡就在眼前,却感觉死后的世界渐渐远去。 国政心想,也许就这样了吧。活了73年,最后剩下的也许就是这个了吧。老婆离家出走和闺女住在一起,不想和他有任何联系。父母生前那么担心自己,过世后却不曾出现在他梦里。 这辈子活着都没能跟谁结成什么良缘,又何谈死后的归属呢。 生命活动一旦停止,剩下的只有黑暗。再也碰触不到任何人,被“虚无”的世界所吞噬,仅此而已。 国政拉上窗帘,确认好火头是不是都灭了,接着走上二楼,躺进了被窝。庭院里虫鸣不断,架势像是要盖过水声。转眼间,夏天只剩下尾巴,秋天的气息越来越重。 他在被子里不断变换着姿势。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了凉气,他的腰一阵阵刺痛。 秒针嘀嗒向前,夜晚一点一点过去。 国政之所以看上去乏力没劲,不单单是因为上了年纪后的腰痛。 这天,国政去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刚打开面向巷子的玻璃门,正在屋里抽烟的源二郎就转过头来,打了声招呼:“来了啊。”还没等国政回应,源二郎的视线就回到在工作室干活的徒弟身上。 “喂!彻平!那样怎么会有柔软的感觉!到底要我说几遍啊,你个白痴!” “好、好。”彻平擦掉额头渗出的汗水,表情跟刚刚在工作台前手执镊子时一样真挚。 就是这个!彻平那因年轻而自带的光芒格外耀眼。 身为一名细工花簪匠人的源二郎,终于在夏天快要结束的时候,正式让彻平搭手做工。彻平干劲十足,在源二郎的指导下,连续几日练习用镊子折叠小块布料。 源二郎在此之前都没有收过徒弟。虽然他平时吊儿郎当,制作花簪的时候却分外专注。国政内心有个声音在说:年纪尚轻的彻平肯定有一天会对源二郎的严格叫苦连连吧。所以,当他第一次看到站在工作台前的彻平时,他不禁对源二郎脱口而出道:“你是真看好彻平啊。” “啥?他还嫩着呢。”源二郎答道,掩不住表情中的喜悦和自豪。 在那之后,国政心中开始弥漫起一层忧郁。 每次见到彻平,他制作簪子的手艺似乎都在提高,是前途一片大好的青年。源二郎对他欣赏有加,恨不得把自己会的技术都教给他。国政感觉好像只有自己被撇下,活这么大还跟个不懂事的孩子似的。不,说不定就是因为活到了这个岁数,才让他感受到这份类似于嫉妒的焦急。 “喝杯茶呗。” 源二郎一催促,国政便进了茶室。 “啊,茶我来沏。”素来有眼力劲儿的彻平刚准备从工作台起身,就被撩起浴衣下摆的源二郎一个回旋踢击中头部。 彻平“哇”地一下倒了下去。 “混小子!”源二郎一声吼道。 国政把打翻的糊板重新放到工作台上,捡起散落一地的五颜六色的簪子。 “你不用操心茶什么的。”源二郎对着彻平一脸诚恳地解释道,“把注意力全集中到工作上!” “遵命!”彻平任凭脑子嗡嗡作响,重新拿起了手上的镊子。因为刚才那一踢的冲击,头骨都好像发生了错位。 源二郎看上去对彻平听话的表现很是满意,他点了点头,便走进了厨房。 厨房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怎么也不像是把水装进壶里放到炉子上烧那么简单。 “你也不容易啊。”国政同情起了彻平。 “师父是为我好才帮我做的,所以……”彻平摇摇头,笑着答道,“不过,师父泡的茶,味道可不是一般的出奇。就算是为了有田叔和我自己,我还是想自己泡啊。” “算了,他以前就是这样。作为匠人是一流的,但作为一个普通人嘛,就有点奇怪。” “也不知道在师母过世到我拜师入门之前,师父都是怎么过活的。” 彻平迅速地折好布料,做起了簪子,“味噌汤做三次有一次会辣到根本不能喝,饭做五次有一次硬得跟石头似的,明明只要按照电饭煲的刻度加水就好了。” “附近酒馆的老板娘偶尔会做些炖菜送过来,应该也没有什么特别不便的地方吧。” 国政心想,男的活成这样跟情夫也没差别了。 反观彻平,对源二郎却几近崇拜。“好帅啊,不愧是师父。” 源二郎端着装有茶杯的托盘从厨房回来了。 国政抿了口茶,顿时有种隔膜痉挛的错觉。“这什么啊!好酸。” 彻平一副怎么都要把这杯茶干了的苦闷表情。 只有源二郎淡定地啜着茶杯里的茶。“啊,我想看看把梅干弄碎放进去什么味道。” 国政带着怨气地看向还漂着梅干残骸的茶。看来源二郎不仅是做人,连味觉都是奇怪的。 彻平小心翼翼地询问道:“那放了几颗呢?” “冰箱剩的都放了。” “师父,这也太过了,盐分会一下摄取过多的。” “这不对身体好嘛。闭上嘴喝你的茶吧。” 源二郎又想敲彻平的头,国政急忙拦住他。 “不能滥用暴力。” “太小题大做了吧,这哪是暴力?我当徒弟那会儿,每天都被师父用木槌劈。” “不要拿你那石头脑袋当标准。” “什么?你脑袋不是硬的啊?” “好了好了,不要吵了。”彻平介入到两人的争吵之中,“师父好歹有手下留情啦。” 难得帮你说回话。国政心中愤然不平,一口干掉了酸茶。真想看看你们师徒情腻味完了互殴的样子。 “我先走了。”国政放下杯子,快步走出茶室,转眼到了玄关。 “有田大爷!” 国政无视彻平的挽留,头也不回地走向小巷。 “师父,有田大爷回去了,这样好吗?” 事实上,人越上年纪,就越像孩子。走在午后的道路上,国政羞愧得无地自容。 自己竟然较起真,跟个孩子一样闹起了别扭。源二郎和彻平依然像以前那样彼此信任,朝着技术传承这一目的迈进。这让国政感到羡慕又嫉妒,总是忍不住插嘴,就像说了“让我加入你们吧”之类的无理请求后急得手忙脚乱的孩子一样。 “有田大爷!” 刚深深地叹了口气,就听到有人在喊他,国政吓了一跳,腰部又痛了起来。 彻平神不知鬼不觉地站在他身后不远处,像是追过来的。怎么也敌不过年轻人健步如飞。听力越来越差,连脚步声也没注意到。 真心不想变老。国政揣着这个念头,默默地转身看向彻平,迫于羞愧没有说话,彻平却认定国政是生气了。 “那个……”彻平战战兢兢地开了口,“对不起,我害两位吵架了。” “跟你没有关系。” “师父最近很担心您,说您好像没什么精神,所以才冲了难喝的梅干茶。” “我只是腰有点痛,跟他说不用担心。” 现在比起腰痛,他更担心会不会因为梅干茶导致血压升高。 “再见。” 国政刚准备离身,彻平又拦住了他。“那个……再过来玩啊。” 国政和源二郎是在一起73年的竹马之交,也会吵架,想要见面的时候就会去对方府上。迄今为止都是这么过来的,以后也会这么过下去,根本不需要彻平提醒。 一个新人还要多管闲事,国政感到有点不爽,但他更讨厌在人前暴露自己对源二郎的占有欲及憎恶变化的老丑姿态,便故作和蔼地应了句:“当然。” 那之后一周,国政都没有去三丁目,而是去了日本桥的百货店。今年孙女应该要去参加七五三参拜,国政打算为她挑一个纪念礼物。虽然他也想过从源二郎那里订个簪子,但一想到这会让源二郎觉得自己不能没有他,总觉得有点不甘心,便改了计划。 不过,他从没好好看过自己的孙女,也根本不知道她喜欢什么。在商场逛了两个钟头,最后买了商品券。 没有当场邮寄,而是带了回去。装在小箱子里的纸张轻到有种虚无的感觉。 那天晚上,国政久违地给和女儿女婿住在一起的妻子打了电话。 “哎哟,过得还好吧?”妻子问道。 “嗯。” 一阵沉默。妻子再没有问别的问题,或是开始新的话题。国政只好反问道:“孙女的七五三打算怎么过?” “我们准备一起去附近的神社拜拜,祈祷当日的预约和和服都准备好了。” “这样啊。” 又是一阵沉默。等了一会儿,也不见国政有询问日期的意思。他清楚地知道那个“我们”中没有他的存在。 “那再联系。”国政说道。 “好的好的。”妻子应了一句,便挂了电话。比起跟国政间的答复,更像是对喊着“外婆”的童稚声音的回应。 算了,看上去老婆和闺女一家在一起处得还不错,这不就够了吗。国政逼着自己说给自己听。 知道没机会把商品券直接交给孙女,国政趴在客厅桌上写起了快递单,花了90秒才想起女婿的名字。妻子留下的地址簿上,只有住所、电话号码和姓氏。国政对自己有点失望。 外面的风好像变大了。他侧耳倾听着水岸草动的声音。这时,一通电话打来了。国政的膝盖猛地撞到了桌子内侧,腰部流过一阵电流般的疼痛。真希望不要老是这么冷不防来一下子。现在和年轻时不一样,稍微受点刺激说不定就会心脏停止。 国政来回摸着受伤的腰和膝盖,拿起了话筒。说不定是妻子改变想法重新打来的。然而,这个期待很快就草草结束了。 “喂。”电话那头传来源二郎的声音。 “是你啊,有何贵干?”内心的沮丧化为愤怒,国政把气都撒到源二郎头上,冷冷地答道。 “呃……贵干什么的倒没有,最近都没有怎么看到你,我在想你是不是死了……” 对了,你还有彻平嘛。就算在家里猝死,也不会落到几周后尸体腐烂了才被发现的下场。 国政莫名有些焦躁,愈发觉得自己很可怜。“多管闲事,随我自生自灭呗。”说完便挂了电话。上了年纪后,性子多少有点乖僻,也越来越没耐心。 商品券装在贴好快递单的纸袋里,孤零零地放在桌子上,现在只剩把它寄出去了。 可笑至极。干脆今晚心脏停了得了。国政为了掩饰,在快递单的“物品”一栏里乱填了“毛巾”。虽然预感孙女会说着“外公竟然送来了毛巾”,拆都不拆就把礼物扔了,不过这也不是他能管得着的。 国政没有打开电视或收音机,闷闷地钻进了被窝,因此也不知道大型台风正在接近Y镇。 深夜过半感到尿意,睁眼一看,硕大的雨滴“噼里啪啦”打在玻璃窗上。秋天的台风势头很猛。破旧的房屋在风中嘎吱作响。 国政上完厕所,顺便拉上了家里的防雨门,心里有个念头,只要房子不倒就好了。只是拉门这会儿工夫,睡衣前面就被雨浇得一塌糊涂。他换上新的睡衣,又钻进了被窝。 多亏老年耳背,他很快便进入了梦乡,丝毫不受风雨影响。 第二次被尿意憋醒已经是黎明了。刚睡醒的国政这才意识到被窝旁边已经是一片水洼。 漏雨了。“吧嗒、吧嗒”,水滴接二连三地从天花板落下。睡觉时一点也没有意识到,真的是多亏了耳背的福。 他咂了咂嘴,慎重地走下黑漆漆的楼梯。先去厕所解个手,再拿着抹布和脸盆回寝室。就在他试图弯腰擦拭湿透的榻榻米时,悲剧发生了。 “扑哧——” 他感到剧烈的疼痛,瞬间连动都不能动,流着汗用接近匍匐的姿势蹲下。 这就是传说中的闪了腰吗? 幸亏刚才去了厕所,不然会因为冲击尿出来吧。可是这刮的是什么风啊。电话在楼下,就算想叫邻居来帮忙,大清早的不说,喉咙又因为疼痛发不出声音。 国政想方设法用手指把脸盆拉过来,放在天花板漏水的地方下面接水。这个动作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除了呻吟,他也没什么别的可以做。 再这样动不了的话,就只有死了。因为闪了腰死掉吗?好羞耻。 后悔、疼痛和恐惧涌上心头,泪水稍稍湿润了眼眶。榻榻米上的水渍扩散开来,国政睡裤下摆吸进了许多雨水,显得又重又潮。 从结果来说,国政没死成。因为在脸盆装满水之前,源二郎来了。 早上七点,源二郎不顾暴风雨,乘着小船到达国政家的停船场。国政在二楼蹲着一动不动,听着逐渐靠近的小船马达声。 “喂!政,台风好猛啊!喂!你在睡吗,政!”源二郎上了岸,走到庭院,拼命摇着客厅的防雨门。 国政没能答复他。 拜托了,源,快发现,快发现啊! 不知道源二郎是不是感受到了国政的迫切,他转到门口,不停地按门铃。突然一片安静。 国政以为源二郎死心回去了,沉重地闭上了双眼。就在这时,玄关的格子门玻璃“砰”的一声碎了,台阶传来慌乱的脚步声。 “政!”隔扇猛地被掀开,穿着黑色雨篷的源二郎奔进屋子。以前从没觉得,发小的身影看上去这么可靠。 “怎么了?还好吧?” “不……不要摇我啊。” 国政没力地答道。如电击般的疼痛不断袭来,连呼吸都很痛苦。 “好像是闪了腰。” “什么?闪了腰要怎么治啊?” “让我安静待着就好了。” 国政在源二郎的帮助下,终于躺进被窝。即便源二郎一脚踢翻脸盆,洒了一地水,国政也碍于自己受助于人,没有抱怨一句。 “真的躺躺就好啦?”源二郎从洗手间随便扯了块浴巾,一边擦着地板,一边瞅着国政担心地问道,“你脸色跟死人一样唉,叫救护车比较好吧。” “死人不应该叫灵车吗?” “玩笑就省省吧。” 源二郎皱紧眉头,明明先开玩笑的是他自己。国政轻轻地喘了喘气。 “没事吧。” 像虾子一样蜷起身体后,国政感觉舒服了点。放下心来,才注意到源二郎手背受了伤。 “你受伤了哎。” “啊,这个啊。”源二郎舔了舔伤口,“小事,用石头砸破玻璃时,不小心擦破的。” “玻璃……” “对哦!”源二郎迅速站了起来,敏捷得不像这个年纪的人,“你家大门废了。总之,我先拿纸箱什么的修修。” 接着,源二郎跟刚才一样风风火火地下了台阶,像是在门口努力补救着什么。他甚至没问国政意见,就拿起了厨房的电话。 “喂,彻平。是我,我啊。现在不是悠闲睡觉的时候。国政刚刚闪了腰……对,对。所以你帮我查查。你问查什么,当然是闪了腰怎么治啊!有吗?你不是总是用手机查和麻美约会的场所吗?就跟那一个道理嘛。快点……都说有了!都能查到老鼠王国的情报,肯定有闪腰的治疗方法啊!好了好了,还不给我利索点,你个白痴!” 声音大到就算不用电话也能传到彻平家。源二郎看上去是真的急了。过了会儿,他又毫无顾忌地回到寝室,坐到国政枕边。 “还痛吗?” “哪会好那么快?你可以回去了。” “我才来好吧。” “那你至少把雨篷脱了吧。” “这不是忘了么。” 源二郎脱下雨篷,叠好后放在一边。国政备感焦虑,这都湿了,不挂起来怎么干,想想就算说了也不管用,便闭上了嘴。 源二郎拽了拽缩进雨篷的浴衣袖口,接着用右手摸了摸头巾下快要蒸熟的脑袋。光秃秃的头顶上只剩下几根头发,发梢被染成初夏般的红色,新长出来的部分又是白色的,不知为何看上去很喜庆。 “你怎么突然大清早就过来啦?” “第六感吧……”源二郎挠了挠头皮,“感觉你好像在叫我一样。肯定是因为在一起七十多年了,脑子里才藏着个专用无线感应器吧。” 真能扯。国政一想到自己是被这么个疯疯癫癫的人给救了,忍不住连声叹气。突然又想去趟厕所,换掉这身湿掉的睡裤。 源二郎问:“你是不是现在想去厕所?” 国政微微一惊,真像是藏了个无线感应器。 “嗯。搭个手呗。” “没问题。”源二郎掀开被子,拿出不知道藏在哪里的300毫升的空瓶,蹭了过来。 “等等!你想干吗?” “你说干吗,不是没有尿瓶吗?小解就在这儿解决吧,我会扶着你的。” 扶什么扶。“算了!”国政拼命喊道。 源二郎没能理解国政的本意。无线电像是串了线。 在源二郎的帮助下,国政终于得以去厕所解了内急。他让源二郎把放在客厅的急救箱拿了过来,帮其受伤的手消起了毒。一阵饿意袭来,国政爬到台阶附近,使唤起站在一楼厨房的源二郎:把味噌汤热一下,冷饭也用微波炉转一下。 源二郎累成了狗。 “还不回去?” “你就这么盼着我回去啊。好好专心养你的病吧。彻平等会儿应该也会来。” 你在我怎么专心养病啊。国政刚想顶回去,看到源二郎一脸真挚的表情,便暗暗祈祷:“彻平要是早点到就好了,赶紧带着这老家伙回去。” 台风一点点向前进。Y镇仍处于暴风圈内。 源二郎盘着腿坐在国政枕头边,打起了瞌睡。明明上一秒还说要守着看雨水会不会积更多,结果盯着那有规律地落下的水滴久了,不知不觉便陷入了梦乡。 真的是一点忙都帮不上。 国政侧躺到被子上,看着水量又增多了的洗脸盆和源二郎的膝盖。 庭园里的树木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不知道哪里的招牌倒了。天花板嘎吱作响,洗脸盆轻轻地打着拍子。 各种声音汇聚一堂,房间里面却好像很安静。“扑哧扑哧。”源二郎发出奇怪的呼吸声。 “有人吗?”玄关那里传来了彻平的声音,“哦,这门怎么了?不会是强盗来了吧。师父!有田大爷!” 源二郎一下睁开了眼睛,叫彻平过来。“哦!彻平!这边!” “打扰了。”彻平走上楼梯,来到寝室,像是在顾虑着什么,“有田大爷,没事吧?” “嗯,没事。不好意思啊,彻平,”国政想要起身却未果,“暴风雨天还要你专门跑一趟。” “不用客气。”彻平摇了摇头,摆出一副善意的笑脸,“我外婆也因为腰扭伤各种遭罪呢,打电话问她说首先还是冰敷下比较好。” 彻平从便利店的袋子里取出冰块。源二郎立马接了过来,二话不说卷起国政的睡衣,用包装好的冰按压其腰部。 国政反射性地弯了下腰,还发出奇怪的“咻”声。又冰又痛。 “拜托了,不要这么直接……就敷我腰上啊。”国政发出微弱的呻吟。 “还有这个。”彻平无视师父的心狠手辣,陆续掏出带来的东西,“瓶子里是粥。” “谢谢,不过我又不是拉肚子……” “看护一定要有粥,对不对啊师父?” “没错。” ( 重要提示:如果书友们打不开t x t 8 0. c o m 老域名,可以通过访问t x t 0 2. c o m备用域名访问本站。 ) “看护?”国政有种不祥的预感,眼神游走在源二郎和彻平的脸上,“谁要照顾谁?” “我照顾你啊。”源二郎强有力地说道。 这是什么时候决定的事?国政把脸埋进枕头里,连反对的力气都没有了。 “对了,腰痛带我也买来了。骨科医院的老板趁台风休息,睡得正香都被我敲醒了。” “嗯,总之多谢啦。那边衣柜里有毛巾。”国政担心浑身湿透的彻平,指了指房间一角。 “不用不用,”彻平站了起身,“师父暂时会在有田大爷家住下来对吧,我会好好看家的。” “麻烦你了。就算我不在,每天也要画十五张草图哦。之后我会再确认的。” “遵命!”彻平满是干劲地答复后,又突然扭扭捏捏起来,“那个,我能把麻美叫到师父家一起住吗?” “没关系倒是没关系,为什么要把她叫过来呢?” “最近我们只要在家里亲热,住在隔壁的家伙就会猛敲墙壁。” “你个混球,这是要把我家当情人旅馆用啊,胆子也太肥了吧。”源二郎拍了拍彻平的屁股,他呵呵笑出声来,掩不住内心的得意,“好吧,随你便,但活儿一定要给我好好干啊。” “遵命!有田大爷,再见,好好照顾身体。” 彻平迈着欣喜若狂的步子,像是暴雨没有来过一样,就这么回去了。 不愧是什么师父出什么徒弟。国政用冰敷着腰,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国政年轻那会儿,根本无法想象男女婚前交往如此亲密。 “喂,你是不是太纵容彻平了啊?” “嗯?也没什么不好吧。”源二郎打开腰痛带的封口,读起了说明书,“正是年轻气盛的年纪嘛,政你那时候不也一样?” “我又不是你,怎么会那样。” “又来了又来了。过分夸大过去,说自己出淤泥而不染也好,玩过很多女人也好,都不过是证明你已经成了老头。”源二郎发出爽朗的笑声。他一手拿着腰痛带,一手帮国政翻了个身。“先把腰治好,变回原来的你吧。好不?” “你能不能给我回去啊?”国政被源二郎像卷紫菜卷一样推到被子上,满眼泪水地哀求着。 源二郎无视国政的抗议,赖着不走,还麻利地干起了活。掸掸房间的灰、看看厨房储备的罐头有没有过期、整理壁橱,再用吸尘器抽干装有冬被的被褥压缩袋,都是些今天不干也没差的事。反倒是国政因此各种走霉运。被灰尘呛到不说,还要躺着擦罐头上的锈迹,迷迷糊糊想要睡,又被噪音吵得心烦。 临近傍晚,Y镇终于脱离台风圈。源二郎打开卧室的防雨门。 “政,快看,云退去的这架势,好壮观啊。” 灰色的云层不停变幻着形状,透过缝隙可以窥见茜红色的秋日天空。明天一定是晴天吧。 “我去商店街买个晚饭就回。”源二郎说,“有什么想吃的吗?” “风还很大,还有罐头,今晚随便吃吃就好了。” “总要买些药膏备用吧。我马上就回。” 源二郎乘坐的小船的马达声消失在航道尽头。 受台风影响水量上涨,今天的水速应该很快吧。应该再好好说说,不让源二郎去就好了。人一旦处在行动不便只能等待的情况下,心里便会不断滋生不安的种子。 国政感到心中有些没底。他不想让源二郎经历同样的感受。 一直以来,国政的性情都有些扭曲。他觉得就算自己死了,别说分开住的家人,就算是从小一起长大的源二郎,说不定也不会觉得难过。谁叫他一心就念着他那年轻的徒弟。但这次扭伤腰却让国政恍然大悟。还是不要再自寻烦恼了。不能比源二郎先死。不想比他先死。 国政想要尽量活长一些,好来照顾源二郎。当然,源二郎不仅在本市有很多老相识,还有彻平,就算不管他,也不会落到孤独终老的下场。只不过,和源二郎走过同样的时代,在一起时间最长的人就只有国政。他没有办法放下妻子先逝、连血脉相连的孩子都没有的源二郎。也不想置之不理。 源二郎完全不知道国政的决心和担心,过了一个小时左右,便安然无恙地买完东西回来了。 “暴雨果然很猛啊,连理发店的招牌都被吹走了。”源二郎淡淡地说。不知为何看上去有些没有精神。 “是不是发生什么了?”国政问道。 源二郎一口咬定说没有,走向楼下的厨房。厨房传来像是祭典时敲的太鼓般的声音,应该是在做菜吧。国政刚做好准备迎接这谜样的晚饭,就看到源二郎双手端着托盘回到卧室。 国政看了眼放在枕边的盆子,双眉紧皱。“你不是出门了吗?” “嗯……” “那晚饭为什么还是粥啊?” “粥也没什么不好啊。小问题就不要斤斤计较了。”源二郎笑了笑。 饭好像煮失败了。晚上这顿只好用羊栖菜和粥来对付。国政因为起身困难,便侧着身子用叉勺进食。 “我喂你吃吧。” 国政小心翼翼地拒绝了源二郎的提议。他一边吃一边观察,总觉得源二郎的神色有些异常,好像明显在哪里见过。小时候误放走邻居养的鸡的时候,喝醉后掉进荒川差点溺死的时候,都是这个表情。 国政用吸管喝完饭后的茶,又问道:“说吧,你到底做了什么破事?” “你怎么知道的?” “你看你那张跟吞了青蛙一样的脸,谁不知道。” 源二郎把交叉盘着的双腿换了个顺序,不一会儿,像是下了决心,犹犹豫豫地开了口。“那个……客厅桌子上放着寄给你女儿的东西吧。那里面放的是什么样的毛巾?” “是商品券。” “什么?” “快递单上写的是‘毛巾’,那是假的,放的其实是商品券。为了给孙女庆祝七五三。” “多少钱的?” “三万日元。” “豁出去了啊你。” “偶尔花花也无所谓吧。反正也不怎么见面。”其实是不让我见她们啊。国政在心里暗暗自嘲。他开口问源二郎:“东西怎么了?” “对不起!”源二郎低着头,“东西沉了。” “沉了?” 国政歪了歪脑袋,瞬间没能理解源二郎话里的意思。源二郎顶着发光的秃顶,拼命解释了起来。 “不是,我想着说买东西顺便帮你把东西给寄了,结果船开着开着忽然刮起阵风,箱子‘嗖’一下就飞走了。当然我也想要去捡的,没想到一眨眼箱子就沉水里了,还‘噗噗’地冒泡。” “镇定。”国政安抚着不停冒出拟声词的源二郎,轻轻叹了口气。 “对不起!”源二郎再次低头道歉,“我会赔你的。” “没关系。” “但三万对你来说是大钱吧……” 众所周知,对于靠储蓄和年金过活的国政来说,三万块是一笔不小的开支。但源二郎也是好心想帮他把东西寄了,总不能怪风。只能说商品券沉了这件事是场不幸的事故。 “不用了。”国政发自肺腑地说,“不要再想了,这事就到此为止。” 再说,本来这商品券也不是孙女要他送的。就算东西好好送过去了,说不定也会被放到一边,开都不会开。 看到国政的笑容,源二郎只好顺他的意,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也许是心理负担轻了,源二郎又恢复了以往的德行。 他顶着浴后还冒着热气的脑袋,铺好自己那份被褥,接着端来装有热水的洗脸盆和毛巾,对国政说:“我帮你擦擦。” “新陈代谢一直在降,没那个必要擦。” 虽然国政拒绝了,但源二郎根本没听他的话。又是猛擦背,又是往他腰附近贴新的药膏,又是帮他翻身重新系好腰痛带,国政被折腾得疲惫不堪。 源二郎很是得意,感觉自己把所有应该做的事都做了。 “怎么样,有我在真好吧。”他自我感觉良好地说完这句话,便关掉了寝室的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在被子里躺了一天,国政怎么也睡不着。加上腰痛,翻身也很困难,只好盯着昏暗中源二郎的侧脸。 “喂,源。” “嗯?” “你有想过死后的事情吗?” “你这是担心葬礼吗?”源二郎的声音听上去有点犯困,“想那么多干吗?死人也不能指挥自己的葬礼。” “不是这个意思,我是指死后的世界。” 没有回应。旁边的被褥传来厚重的呼吸声。 真是麻烦的家伙。 好想念一个人安然入睡的夜晚。国政又气又想笑,一声不吭地忍受着隔壁的噪音,这回又加进了磨牙声。 三天后,国政能正常走路了,源二郎便回家了。之后好长时间没再出现。 彻平代替不能搬重物也不能弯腰的国政去买东西,再将食物送到他家。据彻平透露,“师父非常忙。七五三的订单一直源源不断,还要做正月用的簪子设计,所以……” 七五三啊。国政想起在水上消失的商品券,内心微微有些郁闷。是应该重新准备贺礼,还是应该装作不知道呢。 在因为腰痛呻吟不止的时候,他甚至开始同情没有孩子的源二郎。但也许这只是傲慢或多管闲事。就算他有妻子、子女和孙子,他也不知道究竟该如何和他们相处。 在担心源二郎之前,我自己首先必须得做出点改变。 国政在内心数叨着自己有多不中用。他看了眼正在喝茶的彻平。源二郎的这个年轻徒弟啊,也许是因为连着好几天和麻美尽情享受二人世界,笑嘻嘻的,气色看上去相当不错。 “不过有田大爷,您能恢复得这么快,真的是太好了。” “不好意思,还给你添麻烦了。” “哪里哪里,一点也不麻烦。”彻平笑着摇了摇手,“还有什么要买的东西,什么时候跟我说一声就行。师父也吩咐我好好给您搭把手。” “你们现在不是忙的时候吗?” 彻平又摇了摇手。“我一点也不忙。上次给师父看了我画的草图,结果被师父狠狠训了一顿:‘这是什么,死前的金鱼吗,你个白痴。’虽然我本来想画的是鲷鱼……能早点出道就好了。” 彻平皱着眉头,看上去有些可笑。国政拍了拍他的肩:“不要急。你还有很多时间。” 腰伤恢复得很快,几天过后,国政甚至连散步都不成问题。虽然还不能脱离腰痛带,但为了尽快康复,他也会在镇上随便转转。 商店街的装饰在一夜之间变成了红叶图样。天空澄净高远,风儿干燥清爽。 喜欢秋天。秋天虽然是短暂的季节,你却能从中感受到它为防御突降的寒冷而滋生的无限活力。 话说回来,孩子们怕是不怎么会说“喜欢秋天”。国政莞尔一笑。他小的时候喜欢夏天,因为夏天可以游泳,还可以捕昆虫,是游戏很多的季节。秋天却是可有可无的季节,尽管源二郎会因为彼时好吃的红薯而欣喜若狂。 别说人生的秋天,现在简直已经踏进了人生的冬天。也许正因为此,秋天的好才慢慢入了眼。国政在商店街买好晚饭的小菜,然后在拐角的复式房屋前停下了脚步。偷偷透过玻璃门往里瞅,看见源二郎穿着浴衣正对着工作台。彻平端坐在他的旁边,发现国政后,便飞奔了过来。 “有田大爷,这可不行,你为什么不叫我!”彻平从国政手上接过购物袋,催促他赶紧进门坐坐。 不过,就算是两人聊天的时候,源二郎也没有抬起头。国政走进工作室,盯着源二郎手头的动作。源二郎正灵活地操作着用惯了的镊子,一门心思集中在细工簪子的制作上。 一转眼,他便折好那两厘米长的白色方形绢布,并排放在糊板上。像机器一样准确的手法。彻平端来茶,看向源二郎的眼神里满是担心。“师父说想到个好设计,午饭都没吃忙到现在。” “照这个进度,应该能准时按日期发货吧。” “这个不好说啊。师父的干劲有一阵没一阵,说不定明天就厌了。”彻平数着扎好的订单,口吻透着股老练。 结果,在国政待着的十几分钟,源二郎一次都没有停过手上的活。搞不好连国政来了都不知道。不过,他也确实不可能每天集中到这份儿上,应该不久就会被打回原形,变回之前吊儿郎当的源二郎,让彻平失望吧。 源二郎心情起伏很大,展示为人师的威严及典范什么的,一年有那么几次就够了。国政觉得这样挺好。源二郎做的簪子细腻而美,细腻到像是摄取了他的生命一样,给人一种不吉利的感觉。总觉得用灵魂来工作的他看上去有些吓人。 “跟他说差不多就得了。”国政仔细叮嘱提着购物袋跟到家门口的彻平。 说是这么说,上了年纪就意味着没什么可做的了。 国政把时代小说的文库本放到桌子上。用老花眼追着文字看纯是活受罪,腰痊愈之前也不能出门,又不能打扰一心做簪子的源二郎,只好每天过着无聊透顶的日子。 再不制造点乐趣,真的会呆掉。他心里一清二楚,不过谁叫自己本来就是个无趣的人呢。也没可能突然想起想做的事,国政索性从座椅上起身,为晚饭做准备。 “站的时候要绝对小心。”国政意识到自己正护着腰自言自语,“哎呀呀”地摇了摇头。透过客厅窗户看过去,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天黑得越来越早了。国政打开灯,在厨房做起了豆腐味噌汤,再把从熟食店买来的金平牛蒡盛到盘子里。 只有这些,怎么着都有点冷清。 麻烦是麻烦,还是再做一道别的吧。国政翻起了冰箱。这时,河道上传来小船的马达声,客厅的落地窗接着开了,源二郎说着话闯了进来。 “喂,政,也给我顿饭吃。”集中力的狂澜似乎已经从海面退去。 做个两三道,再加个小菜。国政缓缓地拿起了萝卜。拿起的动作也要小心。 新加的晚饭菜单有煎烤茄子、炖金眼红鲷和萝卜沙拉。源二郎瞬间便把它们消灭得一干二净。 “啊,饱了饱了,谢谢招待啊。” “你个浑球,来这儿干吗的?”看着不收拾餐具,而是舒适地打开报纸的源二郎,国政破口大骂。 “对了,差点忘了。”源二郎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小的桐木箱子,“你那个是孙女吧?” “嗯。” “那把这个当七五三礼物送给她怎么样?” 打开盖子,映入眼帘的是一支簪子。高雅的桃金相称的皮球,下面镶嵌着繁星般的花儿,白色的、米黄色的都有。作为给孩子用的细工簪子,用色多少有点土气,但这当中手工的精细与复杂却一眼便知。 “这段时间你做的就是这个?” “对啊,虽然没商品券那么方便,想买什么买什么,不过我也只能给你这个了,原谅我吧。”源二郎满是歉意地说。 国政默默地看着华丽的簪子,脑海里浮现出源二郎做它时真挚的眼神。 看着一言不发的国政,源二郎有点不知所措,拼命解释了起来。 “你看,首先,这个跟什么颜色的和服都搭。我还参考了彻平的意见。还有,皮球和花能单独拆开戴哦,只要你拿过来,什么时候我都会帮你拆。设计成这样,成人式时只戴花那部分就好了。” “说什么成人式,你准备活多久啊?” “啥?”源二郎笑了笑,“就算我死了,那时候彻平也成为独当一面的簪子职人了,后继有人啊。” 国政想挤出一丝笑容,可惜没成功。空气热流凝结成块,胸腔有种堵塞的感觉。 “政?你是不是不喜欢啊?”源二郎看着国政垂下的拿着簪子的手。 “你没做这个就好了。”国政微微挤出点声音,“那些商品券,在沉到水里之前就已经是废纸了。” 一开始它们就不具备足以变幻为美丽的簪子的价值。 “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 “你不也知道嘛,我老婆和闺女根本没打算七五三那天叫我过去,孙女早都不记得我长啥样了。麻烦你还专门给我做了个簪子……” “你说你这个坏习惯啊,政。”源二郎轻轻地拍了拍国政的肩,“每次都这样,想要的东西说都不说就放弃。” 接着,源二郎不知道从哪里掏出了名片,在自己名字旁边用圆珠笔写下“吉冈彻平”几个字。“把簪子和这名片一起送给你孙女吧。你也添封像样的信啊。” “知道了吗?!一定啊!”源二郎再三叮嘱后,便乘着小船回去了。 好歹洗完了晚饭盘子再回去啊! 国政在厨房收拾着餐具。他尽量不让自己的身体向前弯曲。照亮手头的荧光灯微微作响,听上去像是虫子扇动翅膀的声音。 洗完手边的盘子,国政迷茫了一小会儿,接着写起了短信。 致小静: 七五三快乐。外公很开心小静已经长这么大了。 这个簪子是外公的老朋友做的。喜欢的话就戴戴看吧。 和爸爸妈妈、外婆问声好。每天都要健健康康、开开心心的啊。 外公 修理工正在熟练地修着玄关的格子门。 “还没修好啊。”源二郎在门附近抽起了烟,一边观望着修理的情况。 “反正也没有什么会被偷走的东西。”国政站在源二郎旁边说道,“还有啊,再怎么闲也该有个度吧。” “说到底这也是你弄坏的吧。” 凉风明显有了寒意。山上的叶子好像也真的开始变红。 国政经不起缝隙里漏进来的风,最终还是给玻璃店打了电话。 “对了,簪子送了吗?”源二郎察觉到自己形势不利,抢先一步换了话题,“马上就是七五三节了吧。” “送了。” “有联系吗?” “没有。”国政双臂交叉在胸前,不让袭来的风夺走体温,“这样也好。” 就算不被欢迎也没关系。最想送的东西已经送到孙女那儿了,这就够了。国政心想。 一尘不染的玻璃嵌进格子门,修理完工。国政把钱付给玻璃店,转过身对源二郎说:“不进来吗?变凉了。” 源二郎叼着烟头蹲下,专注地看着玄关里种着的朱砂根的红色果实。也许是在想新簪子的样式。 “喂,源。” “嗯,政。”源二郎蹲着抬起头,“你之前问我有没有想过死后的世界,对吧?” “你不是睡了吗?”国政出其不意地蹦出这话。 那个时候身心俱疲,所以才会问这么幼稚的问题。他感到有些羞耻。 源二郎像是在思考什么一样,用手指挠了挠脸颊。“我没想过这个。我觉得不存在什么死后的世界。” “很理性啊。”国政应了一声,莫名感到有些寂寞。 如果死后也能再见就好了。但国政和源二郎内心的某个地方清楚地明白,这是不可能的。 “我在想……”源二郎把视线重新投向红色的果实,静静地开了口,“人死后去的不是什么死后的世界,会不会是亲密的人的记忆?我爸妈、我的兄弟姐妹、我师父、我老婆,是不是都进了我记忆里。打个比方,就算你先死了,在我死之前,你应该都会在我的记忆里吧。” 真像是源二郎的脑回路。国政微微笑了笑。“照你这么说,看来我得祈祷你不会得老年痴呆。” “闭上你那狗嘴!” 国政看着骂街的源二郎,终于大笑了出来。 就算死了,也会活在亲密的人的记忆里。对啊,源,很好的想法呢。 和记忆里的死者一起活到生命的尽头。不要觉得自己是活在过去。比起新认识的人,死去的知己更多。活在这个年龄,早就已经是这样。 国政想象有一天,记忆中的源二郎会发来无线电,说现在就乘小船来接自己。两人一起坐着小船沿着水流驶向某人,比如说彻平的记忆里。 国政的生和死,变得无上幸福。 “已经到了在外面吸烟都痛苦的季节啊。”源二郎摸了摸肩,站了起来。 “在家里吸就好了嘛。” “彻平会吵的。说什么烟丝会粘布上。好啦好啦,”源二郎推了推国政的背,“给我沏杯茶吧。” “真不要脸,你倒是在你自己家喝啊。” “免了。我今天可没有看订单或是彻平的脸的心情。” “还要徒弟管,真是没用的东西。”国政揉了揉太阳穴,“话说你会付玻璃的费用吧。” “哎、哎,不带这样的吧。这可是为了救你一命才打碎的……” 国政打开玄关的格子门,让唱反调的源二郎离开。他心想,才买的上等茶叶,怎么能泡给你喝呢。 看见大象的日子 墨田区Y镇位于荒川和隅田川之间的三角地带。连接两大河川的运河纵横分布在整个市内。说是运河,宽度却基本只够小船通过,可能说是水道更合适。 实际上,水路是Y镇的另一条路。江户时代各式船只为运送货物,利用河道随意穿梭于Y镇。 比如说,“觐见之路商店街”后面的河道比其他的路就要宽一些。这是为了让装有大象的船顺利通过才故意拓宽的。 为了拜谒当时的将军,大象被装在船上,从南太平洋经由大陆不远万里运到江户城。生平第一次见到大象的将军,因它硕大的身躯与智慧而容颜大悦,并决定给城墙外的百姓们一睹其姿态的机会。大象经由拓宽的河道,来到Y镇。Y镇的百姓满心雀跃,透过面向河道的格子窗,眺望乘着船的稀有动物。 “扯淡吧。”堀源二郎说,“觐见之路的水哪有那么深啊,那天载着大象的船肯定重到底部咯吱咯吱作响。” “以前有那么深。”有田国政较起真来。 在老实的巨兽眼里,江户时代的Y镇会是什么模样呢?对于国政来说,想象这样的画面是他唯一的乐趣。自从老花眼变严重,就连读书也没有想的那么顺心。看各种时代小说时,Y镇偶尔也会作为江户百姓的居所出现。大象和觐见之路后面河道的轶闻也是看小说知道的。 源二郎忍着笑,说了句“也许吧”便作罢了,仿佛在说“多说无益”。 国政大怒。“难得见你装大人德行。” 彼时国政和源二郎已经73岁。虽然两人都老大不小了,但因为从小一起长大,彼此间没有隔阂,偶尔会有些孩子气的争论。 国政年幼时,Y镇家家户户都有自家的小船。当时还是战前,算来都是近70年前的事了。现在陆运发达,就连Y镇都很少有人利用河道。只有在赏樱和烟花大会的时候,面向观光客的小船才会一个个接连出现在水面。甚至连国政自己都没好好开过船。 源二郎有艘带拆卸式发动机的小船。因为自身是专门做簪子的,像是原料的进货、成形的簪子的搬运都离不开船。对Y镇河道最熟悉的恐怕就是源二郎了。既然他都说水不够深,肯定就是他说的那样吧,但要乖乖点头又有点不爽。 “对了,”国政说,“你老婆不是也坐船嫁过来的吗?” “够了啊你,我老婆能有大象那么大吗?” “没有吗?” “政,你是不是得痴呆了啊?”源二郎叹了口气,“你到底想说什么?” 两人现在正在煲电话。 “对哦,”国政重新握住了听筒,“我有个东西想给你看下,现在去你那儿行吗?” “行是行,不过外面天已经黑了唉,要彻平开船去接你吗?” “不用,也没多远,我走过去就好。” 眼下这季节走水路的话,江风一吹腰痛又会恶化。国政放下话筒,穿上外套,围好围巾后便走出了家门。要给源二郎看的东西小心翼翼地用方绸巾包好,也没有忘记带出来。 冬天的太阳已经下山了。 就算在晚饭时间出门,家里也没有人问一句“这时间到哪儿去?晚饭不吃了吗?”妻子像是等不及国政满七十岁,就这么走了,跑去和闺女一家一起住。国政过上了一个人的生活。他心里明白,这是自己这些年不管家庭、埋头工作欠下的债,但直到现在他也没能接受被妻女抛弃的自己。 源二郎也一早丧妻,背负着没有孩子、注定孤独一生的命运,但他身上却没有丝毫悲怆感。 源二郎位于三丁目拐角的住宅今晚也很热闹。 他的徒弟吉冈彻平和其女友麻美正在厨房准备晚饭。 “小平平,鱼翻太多次了哎,这可不是煎饼。” “但不好好烤的话……” “话是没错,你还真是个急性子。”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调着情。国政拉开玻璃推拉门,站在土间【7】听了会儿两人的对话。 烤鱼的香味飘了过来。 在比土间高出一截的工作室里,源二郎正在看晚报。不知道今天的工作是不是刚好告一段落,制作细工花簪的道具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喂。”源二郎认出国政,把老花眼镜推到额头上。做细工花簪,必须要会用镊子把小块布料夹起来叠好。尽管如此,源二郎干活的时候却不戴老花眼镜。毕竟是从小学这门手艺过来的,据说闭上眼都能叠好布。“一说你要来,彻平就张罗开了。本来准备煮点东西随便吃吃,后来又急急忙忙买了鰤鱼过来。” “还有我那份啊。” “赶在饭点来,现在说什么客套话。”源二郎笑了笑,挪开报纸朝国政招了招手。 国政把外套脱下来叠好,走进工作室。 “说吧,来这儿要给我看什么?” “等会儿哈。”国政避开了话题。 知道麻美也要来,他心中暗喜,来得正好。其实国政是来炫耀的。既然是炫耀,当然想当着更多人的面来炫耀。 彻平从厨房探出头。“有田大爷,晚上好。师父,饭做好了!” 所有人围着茶室的矮脚饭桌坐下。麻美手脚麻利地煮着饭和味噌汤。饭桌上除了烤好的鰤鱼块,还密密麻麻摆放着用芋头、嫩豆荚和油炸豆腐做的炖菜,金平牛蒡以及咸菜。 “我开动了。” 浇了萝卜泥的盐烤鰤鱼烤焦的痕迹略明显,但油脂多而味美。 “光是这些黑黢黢的小菜,肚子能吃饱吗?”源二郎有些担心。 彻平小情侣俩却一脸满足地大口吃着饭菜。 “麻美今天休息吗?” 面对国政的提问,麻美点了点头。 “今天是公休日。” 麻美是Y镇最有人气的美容师。夜色彻底深了下来,国政这才意识到今天是周二。一个人无所事事稀里糊涂地过着日子,星期的感觉也变得模糊起来。好羡慕被年轻徒弟和他女友崇拜着的、每天充满朝气的源二郎。 吃完晚饭,喝着茶小憩的工夫,源二郎又来催了。 “政,你带来的东西是啥?” 国政瞅准时机,把放在膝盖旁边的方绸巾拿了过来,慢慢地取出放在里面的东西。是用厚厚的底纸包好的七岁孙女的照片。照片中的少女穿着红色礼服,一手拿着千岁糖【8】的袋子,笑容绽放在脸上。 “哇,这不是七五三的照片嘛。” “这个簪子是师父做的那个吧。” “好搭啊!” 国政心中暗自得意:源二郎、彻平和麻美都把身子探出来了,我孙女果然很可爱。 “照片是闺女给我的。” “哎哟,不错哦。”源二郎轻轻捅了捅国政的肩膀,“老是嘴里抱怨说什么老婆闺女不理自己……” “我什么时候抱怨了?”国政怅然地说,“孙女好像很喜欢这个簪子,信上说她们都很感谢你,让我代问声好。” “师父的手艺可是日本第一。”彻平自信地挺起了胸膛。 “你说啥呢,我可是世界第一。”源二郎也不甘示弱地挺起了胸膛。 “国外没有做细工簪子的吧?” 国政刚发问,源二郎就回道:“所以日本第一就是世界第一!” 本来是想炫耀自个儿孙女的,不知何时变成源二郎炫技的局面。不过想想最初的目的也达成了,心情也还算凑合。 彻平瞅了会儿照片,不久便浑身无力。以精力旺盛见长的这个男人,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么说来饭好像也只吃了一碗,平时一般怎么都会吃两碗。 “彻平,你没事吧?”国政担心地问,“是不是肚子不舒服?” “他那是脑子不舒服。”源二郎妄自下了判定。 麻美差点忍不住笑出声,看到彻平看过来的含怨的眼神,急忙憋住笑意。她看着无精打采的彻平,表情像是在说“我也没办法啊”。 “是不是有什么事?”国政把照片用方绸巾包好,再次看向彻平。 凡是做簪子以外的事,源二郎总是粗枝大叶。现在他又一心用筷子戳碎茶杯里的梅干,试图做梅干茶,像是把医生说不要过分摄取盐分的话忘得一干二净。看这样子,他应该没有好好聆听过徒弟的烦恼。 “其实我在想结婚的事。”彻平害羞地在榻榻米上画了个“の”。 国政脱口而出:“和谁?” 他没想到一直被自己当成个孩子的彻平嘴里竟然会蹦出“结婚”这个词。 “当然是麻美啊。”彻平有些愤愤然,“说得好像我还有别的女人,给别人听了多不好。” “对不起。”国政低下了头,“可是……彻平,你多大来着?” “二十。已经成年了。” 不管是散发着光芒的眼睛,还是尚且保留着柔软弧度的脸颊,彻平看上去就像个少年,洋溢着青春。 “对不起。”国政先是道了个歉,“不过,结婚是不是还太早。你现在又在学手艺,麻美的父母应该也不会答应吧。” “我二十七了,爸妈天天催着我赶紧嫁出去。”麻美插了进来。 国政微微一惊,他一直以为染着靓丽栗色头发的麻美才二十四五岁。最近的年轻人,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因为看上去年轻,什么年纪都像个孩子。这也多亏现世安稳,人民生活富裕。国政像个老头一样唏嘘不已。 源二郎自小便拜师学做簪子,东京大空袭时钻了空子,战后在废墟扎了根,靠一门手艺养活自己。十几岁时就长着一副老熟的脸。虽然在发小国政面前,他会摆出这个年纪该有的表情,嘴上也会经常挂着类似“我偷来个芋头哦”“喜欢上一个女人”之类的话。 “之前彻平来我家打过招呼……但我爸看到他发火了……” 就连国政沉浸在回忆中的这会儿工夫,麻美也还在继续着话题。不过就算她作为美容师的手艺一绝,但是说话的节奏真是慢到不行。 “麻美她爸还骂我是河童【9】……” 麻美安慰起士气越来越低落的彻平。“彻平啊,我爸说的不是‘河童’,是‘小毛孩’。” 国政啜了口茶,像是不准备插进去说些什么。 “河童也好,小毛孩也好,不都一样嘛。”此前一直沉默的源二郎急忙开了口,“就像麻美她爸说的,你连簪子都还做不好,拿什么养麻美?” “没关系。”说出这话的,不是彻平,而是麻美,“就算只靠我挣的,我们俩也能活下去。” “麻美,可这家伙不是啊。”源二郎顶着一副毫无男子气概的严肃表情说,“我知道你作为美容师的手艺很棒,也知道你一直想把彻平带出息,但彻平不能总跟你撒娇啊。” “师父,我什么时候跟麻美撒娇了……” “你给我闭嘴。”源二郎大喝一声,接着说,“被谁养着,就肯定会撒娇。这样你不管到什么时候都不能成为一个独当一面的匠人。如果麻美把你甩了,你准备怎么办?一个接一个换女人,一生被女人养吗?!” 彻平一脸悔意地低下了头。麻美看着彻平,脸上扯出一丝不像微笑也不像苦笑的笑容,像是在说“哎哟,哎哟,怎么会啦”。不知道她是觉得源二郎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还是这对话慢到让人忘了及时回击,总之麻美没有唱一句反调。 彻平垂头丧气地收拾完晚饭残迹,和麻美一起回公寓了。 “你不用说那么狠吧?”国政苦心劝起了源二郎,“好歹你是他师父,站他这边不行吗?” “你自己还不是说他‘结婚是不是太早’!”源二郎拉上茶室和工作室间的隔门,抽起了烟。这是为了不让做簪子的纺绸沾上烟味。 “彻平这阵子必须得加把劲。”源二郎一边吐着烟圈,一边小声嘀咕。 关上荧光灯,源二郎的秃头在黑暗中散发着淡淡的光。耳朵上残留的一小撮粉色头发却像是几天前重新被麻美染过一样,焕然新生。 你自己还不就那样,活这么大都不懂事,装扮又怪异,脑子里想的就只有簪子、吃的、女人和巨人队。国政悄悄地叹了口气。没想到源二郎竟然这么顽固不化。 “说到大象的时候也是,光看长相的话,根本不会想到你是现实主义者。” 看到国政连连叹气,源二郎感到有些意外。“又把大象的话题搬出来?”他狠狠地把烟掐灭到烟灰缸里,“那么想看大象,去上野公园啊!” “我说的是多么浪漫的事啊。”国政受到源二郎的影响,厉声大喊,“传统工艺的继承人,现在都要灭绝了好吧。难得有人愿意拜你为师,你也给人家声援一下啊!” “又不是体育,声援有个屁用啊!” “嘁,”源二郎扭过脸去,“这样也要应援的话,不如你拿个黄色的拉拉队球去给他应援啊……” 国政抓起大衣和围巾,愤然起身。“光头就算了,还是个死脑筋。像你这样的,以后就叫‘石光头’。” “你小孩子啊!” 国政留下呆愕的源二郎,离开了位于拐角的复式楼房。走到中途想起孙女的照片还丢在源二郎家,不过回去拿又有点尴尬,再加上气还没消,便径直回家了。 第二天上午,彻平送照片来了。 “你们又吵架了?” 被彻平憋着笑这么一问,国政感到有些丢脸。虽然他也反省说不管有什么事都不该这么没大人样儿,但要他问“源这家伙还在生气吗”,总觉得像是自己先认输,气不打一处来。 “嗯……没有。”国政打着马虎眼糊弄了过去,“要喝杯茶再走吗?” 彻平犹豫了会儿,说了句“好”,便脱下了夹克。夹克背后绣着花花绿绿的龙。 国政让彻平坐到餐椅上,接着用水壶烧起了水。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平时一直照顾源二郎的缘故,彻平有些坐不住。国政不让他帮忙,他只好从餐具架上拿出两个茶杯。虽然他以前好像跟当地小混混在一起玩,本性却是个善良的男人。要是身边有个像彻平这样有眼力见儿的温柔的孙子,每天会多有干劲啊。 “这是我看时代小说知道的……”国政突然想起了大象的故事,“觐见之路商店街后面是不是有条很宽的河道?” “嗯,有。”彻平坐在餐桌对面,一边吹着茶,一边点头,“坐船穿过那儿的时候,一只海鸥停在了我头上。” “真的?” “嗯。‘咚’的一声突然停到我头上,怪重的呢。” 这呆得发到什么份儿上,海鸥才会停在彻平头上。他是不是被海鸥当笨蛋耍了啊。国政想了想,又回到刚刚走偏的话题。 “听说在江户时代,有一只大象乘着船穿过那条河道。这只大象是为了给将军看,专门从南方国度运来的。” “真的假的?”彻平双目瞪圆。 “可信度爆表。”国政不熟练地操着年轻人用语。 “好赞!赞啊!”彻平像是被这个话题吸引了。 国政心情大悦,说出了自己的想法:“说不定啊,是因为谒见过将军的大象经过那条河道,商店街的名字才变成‘觐见之路商店街’。” “欸?我一直以为是在那里能看见谁的眼睛,所以才叫这个名字的呢。” 国政心中一念,彻平的脑子或许是不是被海鸥叼走了啊,当然他还是选择了沉默。 “要是从南方国度来的,日本不是很冷吗?江户时代也没有暖炉吧。”彻平为此心生佩服,他发挥自己天马行空的想象,想象关于大象的一切,“既然是去见将军的,大象肯定打扮了一番吧。要是做个大大的皮球模样的簪子,插在牙上肯定很好看。再垂上几缕花簇……” 看看,源二郎,浪漫就是这样膨胀开来的。国政感到很满足。 “你一直都在想着簪子啊。” “因为师父跟我说过,要想成为一流的匠人,睡觉的时候都要想着簪子。”彻平有点害羞地答道。但是很快他又叹了口长气,惊动茶杯里的绿茶,掀起一丝涟漪。“有田大爷,我不甘心。” “是因为被源那家伙反对了吗?” “不是,师父的话我也明白,麻美也跟我说慢慢来就好了。”彻平低下头,像是想说点什么,最后一狠心抬起了头,“我跑去跟我父母也说了要结婚这事。” 性子好急。上一秒才被麻美父亲反对,这下事情要是变得更麻烦了怎么办。 国政大吃一惊,催促着问道:“然后呢?” “我爸在ICHIBUJYOUJYOU企业做事……” 听上去就像是哪里在漏水的企业的名字。过了2秒左右,国政才意识到企业名对应的汉字应该是“一部上场”。【10】 “麻美比我年纪大,发色又是茶色,我觉得我爸应该不会喜欢她,所以我先一个人去了……” 对彻平而言,算是明智的判断。不过,连麻美那种栗色头发都接受不了,她爸也不是一般的老顽固。要是看到留着稀稀拉拉的粉色头发的源二郎,还不定怎样。 “你父亲生气了是吧。” “嗯,要只是生气也没什么,结果他又骂到师父和簪子上了……” “怎么骂的?” “他说做这种像是生了霉的东西屁用都没。这年头谁都不兴戴簪子。挣不到大钱不说,这一行未来也看不到光明。”彻平咬紧双唇,像是压抑着快喷涌而出的愤怒,“有这样的父亲,绝对不能跟师父说。” 国政非常理解彻平的心情。匠人不会把自己的工作和“行当”这种单词画上等号。源二郎也好,就连还是学徒的彻平,都没有把做簪子当成是单纯的工作。对于他们来说,挣多少不是问题,追究起来,还是因为快乐。因为做簪子这件事的学问大到再怎么做都看不见底,所以他们才每天坚持用镊子来夹布,看着精巧而华丽的花、鹤和鲷鱼从指间诞生。 对于源二郎和彻平来说,簪子职人不是职业,而是活着的一种方式。 但是,国政也明白彻平父亲的心情。在职的时候,国政是银行职员。为了国内政治和经济的运转而工作,还要放眼世界形势,追求组织的利益。他也为此感到自负,正是因为有这种埋头做事的人,才有了现在的社会——基本畅快舒适、没有饥饿的社会;但凡是有形状的东西,大部分都在市场流通,只要有钱就能到手的社会。 国政还在银行工作那阵子,源二郎一心投在做细工花簪上。如果说国政内心一次都没有把这当作是蠢事,肯定是假话。和象牙及银质的簪子比起来,细工花簪太廉价。一个几千日元,最高档的也才三万。在曾运作过几千万、几亿资产的国政看来,实在是入不了眼。 从公司退休后,国政无所事事,妻子也离家出走,他这才第一次真正开始思考金钱无法衡量的价值。 “你父亲是对的,但他也错了。”国政平静地说。 彻平歪了歪脑袋。“有事情是又对又错的吗?” “有哦。我觉得是有的。你这么年轻,没陷进这样的错误,很了不起啊。” 不知道彻平是不是不习惯被人夸,他感到有些不好意思,“哪有哪有……”。 国政抱着胳膊陷入沉思,也不管茶已经凉了。 抛开结婚不说,彻平有必要多增强下信心。源二郎培养徒弟有点过分小心翼翼了。 让他自由驰骋,发挥年轻人的感性,帮他提高创作热情多好。源二郎让彻平做的,就是搅糨糊、夹夹布之类的,还跟婆婆一样在小事上找碴——“糨糊搅得参差不齐”“细工花没成形”。 “匠人精神”令人钦佩的一点在于它“重视基本功”,虽然说人被训后也许能独当一面,但源二郎也有必要了解还有“夸奖使人进步”这么一说。 国政下定决心,松开抱在胸前的双臂。“彻平,你要不要自己做细工花簪卖卖看?” “那怎么行,会被师父骂的!”彻平频频摇头,“再说我手艺还没到能一个人做簪子的级别。” “源二郎那边我会替你说。要是没有买纺绸的钱,多少也能借些。亲自创作听听客人们的心声,也是非常重要的修行。” “嗯,话是没错。”彻平的表情看上去还很犹豫,眼睛却一闪一闪的,“我爸说的也有对的地方,只靠簪子是没有未来的。因为是有田大爷我才说的,我其实画了很多设计图……” “欸?比如?” “用做细工花的手法做的耳环、发夹、手镯和项链,像是我的女性朋友们会戴的玩意儿。” “不挺好的吗?” 这么说来,源二郎好像也说过做送给他孙女的簪子时,彻平出过点子。果然针对年轻人的玩意儿,还是该交给年轻人。 “顺利的话,还可以填补结婚费用。” 国政话刚说完,彻平便把犹豫通通丢一边。“我做!” 国政把彻平用做细工花的手法做首饰的事告诉了源二郎,并企求他谅解。源二郎鼻子哼了一声,视线依旧落在糊板上,说了句“随他”。这期间他也没有停下拿着镊子的手。腊月将近,好像还有很多正月用的细工花簪要做。他用镊子把切成一小块一小块的五彩缤纷的纺绸叠好,再开始捏细工花。糊板上并排摆放着的细工花看上去就像是小颗的落雁和花苞。 获得了源二郎的许可,也许说是默许更合适,彻平开始着手做原创的细工花首饰。当然,他同时还要帮源二郎打下手。 就算突然变忙,彻平也没有叫苦。他像人力研磨杵或是纳豆搅拌机一样搅着糨糊,把纺绸裁成像是用规尺量过般准确的正方形,还为师父准备饭菜。 此外,为了买到适合用来做细工花材料的丝绸零布头,他还频繁出入二手和服店。源二郎会买纯白的纺绸自己染,彻平却没有那样的时间、技术和资金。如此一来,使用颜色、花纹各异的和服布头是最省事的。买零布头的费用是国政资助的,他们约定等彻平飞黄腾达后再归还。 抓到点零碎时间,彻平就会活用细工花的技艺,把自己画的设计图立体化。像紫藤花或葡萄串一样华丽地顺着耳垂而下的耳环;桃色的小花、嫩绿色的四叶草和米黄色小鸟串在一起的手镯;骷髅、蔷薇和流星缠在一起的项链;带着小皮球的发夹。这个小皮球就是彻平说想要插在象牙上的那个的迷你版,小小的很可爱。 在哪里用什么布头,彻平一边看准颜色,一边用镊子来捏细工花。再把比指甲还要小的细工花粘在底纸上,做出立体感。关节不明显的细长手指竟然比想象的还要灵活。眼看鸟、花和星星一个个成形,国政再一次感到震惊。 源二郎真是有个好徒弟。细工花簪的未来有望了。 源二郎虽然没明说,但他似乎对彻平新颖的设计能力也赞赏有加。只是手艺似乎还有待提高。后来他甚至把正月簪子的事扔一边,示范给彻平看怎么捏花。“不是这样的。”“这里再捏细长一点看看。” “好。”彻平一脸佩服的表情,他欣喜地把所有注意力全部集中到师父的建议上,“但是师父,这不是鲷鱼,是小鸟哎,眼睛弄那么大的话……” “怎么了,不行啊?” “那就不可爱了啊。” “少自以为是。”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看上去很融洽。国政有种被排挤的感觉。明明我和源二郎吵架还没解决,尴尬着呢。但看到彻平恢复干劲,心又安了。想着至少助他俩一臂之力,国政用以前银行传授的计算机技巧做着账单和收据,还把簪子小心捆包好寄出去。 那天晚上,源二郎把正月前必须要做的簪子全部做好了,彻平也完成了手上十几个首饰。 距离年末还有最后三天。 “天气好,糨糊干得也快,真是天助我也。”源二郎瘫倒在茶室,望着天花板说,“去年这时候很惨,对吧,彻平?” “红白歌会【11】都没能看呢。一边听着寺里的钟声,一边还要坐着船啊马车啊,把簪子送到剧场和艺伎那儿。” “当时为什么不早点开工呢?”国政一手盘下所有文件活,这下腰痛又复发了,忍不住牢骚连篇。 跨年和正月的准备还一点都没做。因为这对吊儿郎当的师徒,眼下恐怕要就着味噌汤和冷饭过新年了。 “对了,”源二郎站了起来,“难得彻平笨手笨脚做了些手镯和耳坠子,明天去上野买正月用品时,在路上顺便卖卖看吧。” “好主意,师父!”就连瘫在榻榻米上的彻平也兴冲冲地一跃而起。 “我就不去了。”国政说。 好歹“Pierce(耳环)”这程度的词他还是知道的。他心想,“耳坠子”算什么啊,“耳坠子”,也不怕丢人。总之,我可不想在路边吹着冷风卖东西,本来腰就已经硬得跟块岩石一样,要再进化成西伯利亚的永久冻土,真不用活了。 “为什么不去?稍微活动活动也好啊。”源二郎不知道他腰痛的情况,毫无责任心地劝道,“一起去买材料吧。” 彻平也笑着加入了邀请的行列。“有田大爷去的话,我就用那些材料把您那份年节菜【12】和年糕汤都做了。” 嗯……这提案还挺诱惑人的。国政还在犹豫,这时,玻璃门开了,麻美走了进来。 “晚上好,小平平,还在工作呢?” “不,已经做完了哦。麻美,你看这个,你看这个。”彻平兴高采烈地把自制的首饰摆放到矮桌上。 看到这些可爱的首饰,麻美两眼放光,连外套都没脱,说了句“打扰了”便进了茶室。 “小平平,你好牛!这个绝对卖得好!我也好想要!” “做得不好啦。”彻平不忘谦虚,摆出一副还凑合的表情。 麻美从包里掏出手机,拍起了照片。说是要给美容院店长看看能不能在店里卖。眼看销路很快便能打开,没有比这更值得庆幸的事了。 国政和源二郎凝视着这对搭着肩的年轻人,他们看上去就像是遥远的行星一般耀眼。 知道大家要去上野卖彻平做的首饰后,麻美感到有些遗憾。“我也想去。但是年末美容院客人太多,估计没可能休息。” “没事,也不知道能不能卖出去。”彻平害羞地说完,从工作台拿了什么东西过来,“麻美,这个是送给你的。” 他把拳头伸到麻美面前,麻美反射性地伸出手掌来接。是一枚红色的戒指,用细工花手法做出来的鲷鱼形状的戒指。国政瞟了眼戒指,猜想它虽然看上去像是胖金鱼,但应该还是鲷鱼吧。 硕大的鲷鱼横卧在指环上,眼睛圆圆的,看上去很搞笑,颜色和大小就像是小孩子戴着玩的玩具戒指。既然做过更有女性缘的饰品,也不知道他为什么偏偏要给麻美这个稀奇古怪的戒指。就算鲷鱼是吉祥物,也有点太过了。 不过,这也确实是彻平费尽心思做出的东西。国政担心地看着麻美的反应。 “讨厌啦,我很开心。”麻美看着手掌上的戒指看得入神。过了一会儿,她抬起头看向一直站在旁边的彻平。像是被感动了一样,泪水浸透了眼眶。“谢谢,小平平。” “结婚的时候,我一定给你买更好的戒指!”不知道是不是害羞了,彻平的声音听上去就像是生气了一样,又硬又不亲切。 “不不,我有这个就够了。”麻美小心翼翼地把鲷鱼戒指戴到右手无名指上。应该是因为没有得到结婚的许可,所以才没有戴到左手无名指上吧。 就是现在!上啊!彻平! 不知道彻平是不是听到国政无声的应援,他敏捷地牵起麻美的手,把戒指戴到她左手无名指上。麻美没有说一句话,抱住了彻平。 国政和紧紧抱着麻美的彻平双目对视。国政点了点头,彻平举起了右手大拇指。 “哈,暖气是不是开得太高了?” 说出这破坏气氛的话的,当然是源二郎。 “我要睡了,关好炉子,彻平你也快点回去。” 彻平和麻美不好意思地松开了彼此。 我也许到死都不懂爱情。国政的脑子里依稀冒出这样的想法。他也曾按照自己的方式好好对待自己的老婆。虽然两人是相亲结婚的,但也确实感受到过爱情,只不过从来没有体会过像彻平和麻美那样的热情。 像血色一般鲜红的鱼游动在麻美的无名指上。 年末的上野Ameyoko商店街非常热闹。 道路比满员电车更拥挤,有来买新鲜海产品的,还有想要靠一己之力把镜饼和门松【13】搬回家的人。“人山人海”“无立锥之地”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四下商铺传来充满活力的叫卖声,就连被人群挤得束手无策的国政也渐渐情绪高涨了起来。 不过,人多到根本顾不上买东西。结果,国政他们还是得到住所附近的超市买食材。三人什么都没买就从Ameyoko商店街撤离了。说是撤离,但人多到连想快点抄小道走都不行。 好不容易从大路逃出来,三人的头发和衣服都变得一团糟。 “体力消耗了真不少啊。”国政捋了捋落到额头的白发,嘴上挂着牢骚。 彻平夹克服下面的绒衬衫不知为何快要掉了下来。也不知道是因为静电还是别的,源二郎耳朵附近仅剩的几根头发站了起来,加上是粉色的,看上去就像是凶恶的火蜥蜴。 “好啦好啦,没走散已经很难得了。”源二郎漫不经心地迈着步子,“把彻平做的东西卖掉,当买年糕的钱吧。” 就算被人群挤得不成样子,彻平也没有丢掉包着首饰的包袱。三人顺着人流来到上野公园前面。地铁旁边也还算热闹,在这里摆流动摊再合适不过了。 物色好交警看不见的场所,他们在宽敞的人行道一角摆起了摊子。国政和源二郎坐在树丛里的石头堆上,背后是公园一整片的绿。彻平在两人面前蹲下,把包袱皮在地上摊开,开始给首饰贴价格。发夹是200日元,最大的项链也才1500日元。它们的制作工艺精细复杂,价格却出奇的低。 “雏鸟的作品,当然不能贵。”源二郎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又是河童,又是毛孩,又是雏鸟,彻平也真没被少说。国政觉得他有点可怜。 “大家来看看啊。”彻平别扭地吆喝了起来,稀稀落落地有人停住了脚步。 一个盘着银发、气质出众的女性半蹲下来:“哎哟,好漂亮。就像细工花簪一样。” “嗯、嗯,我是细工花簪学徒。” “这么年轻就小有作为啊,我要一个吧。”说完,买了一个带着皮球的发夹。很衬她的银发。 “谢谢您!” 彻平站起来目送她离开,回头朝国政和源二郎笑了笑。之后又有不少女性围到彻平的流动摊铺前。有一群看起来像是在上初中的女生,也有中年女性,横跨各个年龄层。不到一个小时,耳环和手镯又各卖了一个。 “评价很好嘛。”国政喝着源二郎从自动贩卖机买来的罐装热咖啡,“彻平离出师的日子也不远了吧。” “嘁。”明明对徒弟的成就很欣慰,源二郎就是不肯表露出来,“要是这样就觉得自己多了得,那说明他也就这程度了。” 就在又卖出一个耳环的时候,出事儿了。两个混混从不忍路【14】那边晃过来了。其中一个40来岁,体形壮硕,另一个20来岁,看上去身手敏捷。 源二郎正好去稍微有点距离的垃圾箱那儿扔咖啡罐,看到后立马回来小声说:“彻平,收东西!” 看到彻平迅速包好东西要跑路,混混们加快了脚步。 “喂,小不点,还有老头,谁允许你们在这里摆摊的?” 年龄稍大的混混刚发话,源二郎就喊道:“跑!” 跑?往哪儿跑?国政还在犹豫,源二郎拖着他的胳膊就跑。彻平也抱着包裹紧跟在后。 “痛啊!我腰痛死了,源!” “被抓到打一顿更痛好吧!”源二郎头都不回加快了步伐。 怒吼声和脚步声在背后响起:“给我站住!你们是哪个组的?” 为什么必须得被混混当作混混呢?国政心中有些不平,想起源二郎和彻平的装扮后,又觉得可以理解了——粉色头发的老头、披着华丽夹克的小流氓,确实不像正经人。 “对不起!我们只是做手工活的。”彻平用接近悲鸣的声音解释着状况,没怎么费劲就跑到国政和源二郎前面了。 “浑蛋,你要丢下师父逃走吗?!胆子肥了啊!”源二郎的呼吸越来越乱。 至于国政,基本已经半死不活。如果不是源二郎拖着他的胳膊,应该已经倒地上了。 国政和源二郎跟在彻平后面,在上野公园里面东逃西窜。 不知不觉太阳已经下山了,两个混混没有再追过来,不知道是不是放弃了。 源二郎和彻平跪坐在地上,双手着地,呼吸十分困难。国政则因为腰痛连蹲都不能蹲,站着大口喘气。大冬天的,却有汗从下巴落到地面。 “啊,动物园!” 听到彻平的话,源二郎顺势抬起头。眼前是上野动物园的正门。 “要不要去看看大象再走?”源二郎的呼吸好像已经恢复正常,他快步走向大门。令人震惊的心肺功能。 “现在不是看大象的时候,趁没被混混们发现赶紧回去吧。”国政说。 当然,源二郎没有把他的话当回事,买了三张门票,分给政和彻平。国政只好走进动物园。 “上次来这里还是小学郊游的时候,都10年了啊。”彻平环顾四周后说道。 “我上次来还是闺女上幼儿园的时候,快40年了。”国政用从大衣口袋掏出来的手帕擦额头上的汗。 不明真容的动物叫声混合着野兽的气味。广播里传来马上就要到闭园时间的通知。 “我还没看过熊猫呢。” “你郊游时是边睡边逛的啊?”源二郎向彻平投去怀疑的眼神。 “我没有睡啦。”彻平有点无可奈何,“睡着的是熊猫。好像是躺在隐蔽的地方,所以没注意到。下次要不要跟麻美一起来呢……” 排在熊猫园前面的队伍一点中断的迹象都没有,三人继续向园区深处走。 看到大象从门那边径直走过来,他们在原地停了下来。只有一头大象。 “没有牙哎。”彻平像是有点失望,“是不是拔了啊?” “不是。亚洲母象好像和非洲的不一样,牙齿一般不会伸到嘴巴外面。”国政读着说明板,解释给彻平听。 彻平“欸”了一声,久久盯着大象,偶尔挥挥手,或是“喂——喂——”地跟它打招呼。 “真大。” 像是回应源二郎的话,大象使劲摇了摇鼻子。 “再怎么说,我老婆也没大到这份上吧。” 他竟然还记恨着我拿他老婆作比较的事。国政一惊,笑了出来。 “果然乘船穿过Y镇河道还是不太可能吧?”国政想要让步,把问题抛给了源二郎。 源二郎却出乎意料地摇了摇头。“不,确实穿过了。”源二郎终于把视线从大象那里收回,看向国政,“我想起来了,细工花簪的图案里是有大象的。我是从我师父那里学会怎么做的,我师父又说他是从他师父那里学来的。一定是江户时代看到过穿过河道的大象的匠人把它做成图案的。” 历经长途跋涉从南方国度远道而来的大象。令世人震惊与喜悦的同时,更是别具一格地穿过了河道。 Y镇的河道一直运载着浪漫。传说中的巨兽、心爱的女人,以及从过去流传到未来的希望。 “下次我会告诉彻平,不要光看那些时髦的图案,传统的也要记住。” 听到源二郎的话,彻平满脸笑容地点了点头。“遵命。” 然后他又像个孩子一样,身体靠着栅栏兴致勃勃地看着大象。 花和暴风雨 平静的正月。墨田区Y镇的天空是一望无垠清澈的蓝。 有田国政的心情却没有那么平静。虽然说已经半放弃了,但他果然没有接到和他分开住的老婆和闺女一家的电话。 除夕夜那晚,八点钟电话响了,他一个激灵,拿起话筒,竟然是堀源二郎。“喂,政。明天要不要来我家?年节菜准备好了哦。” 国政隐藏起自己的失望。“去。闺女给我送来了亲手做的叉烧,我也给带上。” 其实叉烧是国政做的。在书店站着看食谱,把分量和制作方法都背下来了。年纪是上了一些,不过记忆力尚在,国政对自己很满意。他给在商店街买的猪肉块缠上风筝线,然后和葱一起放进去煮。平时他不会像这样花心思来做,但他对自己做出来的料理却总是很有信心。 老年分居的老婆,以及她后来寄居的闺女一家,似乎都不愿意和国政一起度过正月。结束源二郎打来的电话,国政来到昏暗的厨房,把叉烧切好放进饭盒,连红白歌会都没看,径直上了二楼。 源二郎是不是料到我会一个人过新年,所以才打电话邀请我的。嘁,自己还不是个独居老人?国政在被窝里翻了个身。一想到自己是被可怜,就怎么都睡不着。不知道源的年节菜都有些什么,我喜欢小鳀鱼干……脑海里的想法不断膨胀,结果在依稀听到除夕钟响之前,国政一直在翻身。 就这样迎来了元旦。五点半,国政醒了,躺在床上想几点去源二郎家比较合适。去太早让对方以为自己非常期待可不行,但要是磨磨蹭蹭去晚了,让源二郎等不说,搞不好连年节菜都吃不上。难得的正月,一个人吃饭多没意思。能吃的也只有加热过的冷饭和一道叉烧。 深思熟虑后,国政决定八点钟出门。走到源二郎家大概要五分钟。早上8点5分就去人家家里是有点不合常理,反正对方是生下来就没和常识打过交道的源二郎,有什么大不了的? 距离八点还有两个半小时,这段时间对于国政来说简直度日如年。 国政泡好澡,刷了个牙,用平时不常用的吹风机吹干头发,再定个型。穿上干净的T恤、毛衣和裤子。但这也才到6点20分。时间过得很慢,慢到令人绝望。外面终于开始泛白。虽然冷,但天气貌似还不错。在玄关擦好要穿的皮鞋后,国政从信箱取回厚厚的报纸,坐在厨房桌子前认真地看起了报纸。单独印刷的新年特辑里,有政治家和艺人的对谈以及各地新年参拜场所的推荐。 七点半左右,门外传来邮递员摩托车的声音,国政这次又去取贺年片了。数量少到让人感到悲哀:银行职员时期的同僚送来的几封,远近亲戚送来的几封。每一封的正文和收信人姓名都是打印上去的。 闺女一家今年也寄来了印着全家福的贺年片。照片像是孙女过七五三时照的。孙女可爱是没错啦,不过他倒没那么想看女婿的脸,看到老太婆那张无孔不入的脸也只会火大。看来妻子不是在闺女家吃闲饭,而是作为家庭新成员融入了进去。国政把这封来自闺女一家(以及老太婆)的贺年卡的正面、反面、边边角角都快瞅烂了。可是不管看几遍也找不到一处手写的地方,就差没用火烤,看会不会有字浮出。 这家人也太见外了。弄张破明信片,下了一则禁客令——正月绝对不要来我们家,我们都给你寄贺年片了,你自己见好就收,一个人在家老老实实过新年吧。 我的人生究竟是什么玩意儿啊。为家庭、单位工作了几十年,人过七十,剩下的就是十张都不到的贺年片(还是碍于情面)吗?我好歹写了三十张贺年卡,还都是手写的。 国政低下头,坐到厨房椅子上。透过桌子缝隙看到袜子脚趾破了个洞。这可不行。国政返回二楼,换了双新袜子穿上,顺便还剪了脚指甲。 终于,终于到八点了。准确来说是7点58分。老花眼哪儿看得了那么细。国政给自己找了个借口,便拿着饭盒出门了。 就算披着大衣、围着围巾,北风依旧吹得人脸生疼。国政一边走一边看天,晴空万里无云,他心想,原来现在的孩子不怎么放风筝啊。 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里飘溢着红烧菜和杂烩粥的香味。好温馨。打开因蒸气蒙上一层水雾的推拉门,就听到吉冈彻平热情的招呼。“新年快乐!” “新年好。真早啊。”国政脱下鞋子,从土间走向茶室。 “嗯,我昨天也睡这儿做正月的准备来着。”彻平得意地指着矮桌上摆放好的料理。 多层漆饭盒里精心摆放的年节菜和盘子里的红烧菜。身为源二郎的徒弟,为了让师父能开开心心迎接新年,彻平也是尽了全力。 “红烧菜是麻美做的哦。她昨晚工作到很晚,等会儿就来。” 看样子彻平的女朋友麻美元旦也会在源二郎家吃饭。 “这是我闺女做的叉烧。”说完国政把饭盒交给了彻平,“源二郎呢?” “师父还在睡。不过,我也要叫他起床了。等会儿要烤年糕,有田大爷要吃几块?” “给我两块吧。” “好。啊,您坐着啊。” 国政叠好大衣和围巾,听彻平的话坐在了矮桌旁。 彻平站在楼梯下面朝二楼喊:“师父!你要吃几块年糕?”远处传来了含混不清如猛兽梦呓似的声音。彻平应了一声“好的”,急急忙忙干起了活——把年糕放到烤炉里,把年糕汤加热好,再从冰箱里取出鱼糕和醋拌菜丝。 麻美到的时候,源二郎正打着哈欠从二楼走下来。虽然是正月,但源二郎还是穿着自己的便服——已经彻底走样的浴衣。国政和麻美互相问了个“新年好”,看到进入视线一角的源二郎,也没能迅速认出来,不自觉地揉了揉内眼角。 直到去年末,源二郎耳鬓稀稀疏疏的几根毛还是粉色,新年后就变成了蓝色。 “啊、啊、啊……” 红毛好歹还听说过,暖色系也能理解,但这蓝毛要怎么解释?以地球人类的发色来看不会太出奇了吗?而且源二郎和国政一样,今年都七十四岁了。国政吓破了胆,一时不知道说什么。 “早啊,政,今年也请多关照。”源二郎爽朗地笑了笑,稍微整了整敞开的浴衣,在国政旁边坐下。 都说神清气爽迎新年,源二郎却好像一点要改变装扮的想法都没有。浴衣下面搭了个骆驼图案的腰带。更过的是,他大清早就一心念着酒。“喂,彻平,给我烫壶酒。” 国政实在没有勇气直视源二郎那如同脸色难看的火蜥蜴般的头发。他有意无意避开源二郎的视线,小声问道:“你到底为什么要染成这个颜色啊?” “为什么?偶尔换换颜色才有意思吧。” 你是信号机啊,国政连声叹气。彻平把年糕汤端了过来,貌似他的想法和国政并不相同。 “麻美这次染得也很帅哎。就像是动画里的坏长官。” 你师父像动画你高兴啊,国政刚想要驳回去,看看彻平,还真的是乐乐呵呵的。 “堀大爷的头发很顺很好染哦。”就连美容师麻美也一直盯着源二郎的头,好像对自己的作品很满意。 “这样发根不会越来越脆弱,净长出些没有弹性的头发吗?”国政忍不住摆起了臭脸。 源二郎拥有太多让国政羡慕的东西。作为细工花簪匠人的手艺、客人们、有点蠢但很忠心的徒弟,就连仰慕他的麻美也是。上了年纪后,源二郎周围反而聚集了一群人。国政能够赢过源二郎的,也就只有发量了。 在国政看来,源二郎能这么折磨自己的发根,就像是在说“头发变薄就变薄,无所谓”一样,他根本不紧张自己的头发。国政觉得,这就像是对除了拥有一头浓密的银色头发之外什么都没有的自己的讽刺。他知道这是被害妄想症,但他还是为此焦躁不安。 源二郎他们根本不知道国政还有这样的烦恼。他们用烫好的酒干杯,吃起了年节菜和年糕汤。国政做的叉烧也获得一致好评。 “听说这是有田大爷闺女做的。” “嗯,味道不错。” “停不下筷子啊!” 装着叉烧的盘子在源二郎、彻平和麻美三人之间来回传。 “我才刚开始吃饭和叉烧啊……”被麻美抢走叉烧的源二郎一边咀嚼着鸡蛋卷一边说,“既然这么难得,大家不妨来说说自己新年的抱负?” 国政不停地夹小鳀鱼干,心不在焉地应道:“你跟我只剩下死了吧。” “练练你的腰吧。”源二郎一脸“你说什么丧气话”的表情,“那样说不定还能再混出个什么来呢。” “算了吧,麻烦死了。” “我要成为了不起的细工花簪匠人!”年轻的彻平绽放着耀眼的光芒,“然后……能和麻美结婚就好了。” “小平平你真讨厌。”麻美双颊泛红,“我想把堀大爷的头发染成彩虹的颜色。” 再染得比现在更奇怪怎么办。国政往自己的酒杯里倒酒。 “师父、有田大爷,吃完饭我准备和麻美一起去浅草参拜,要一起去吗?” 源二郎像是被彻平的提议吸引了。“这样啊,政,你想去吗?” “我就算了。” 正月的浅草寺去了也只会累。被人群挤来挤去,猝死也不是没可能。明明是去拜神的,搞到最后变成被人拜就真的有点得不偿失了。 “那我也留下来看家。”源二郎说。 “什么啊,你就和彻平他们一起去呗。” “反正睡着过正月也挺有趣的。彻平,你可以用船哦。” “那我就用了。” 位于荒川和隅田川中间的Y镇遍布着河道。去浅草坐源二郎的小船走水路是最快的。 彻平和麻美穿上厚衣服,开开心心地出门了。小船的马达声消失在河道尽头。 源二郎不知道是不是吃撑了,枕着坐垫歪歪斜斜躺下身子。国政没有办法,只好把桌子上的东西都收到冰箱里,再洗好菜盘和盛年糕汤的碗。回到茶室的时候,源二郎已经闭上眼睡着了。 这时还没到正午。今天路上没什么车辆,Y镇显得非常安静。 国政端坐在源二郎脚边,想着回去也无事可做,接下来该干什么呢? “所以?”源二郎突然搭了话。 国政还以为他在打盹,没想到下一秒他就眯着眼睛看向自己。 “什么‘所以’啊?”国政问。 源二郎单单靠着腹部的力量就爬了起来。“那个……你表情很难看不是吗?正月一大早过来,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什么都没有。” “敢情你还在别扭啊。又要说闺女和老婆正月都不喊你了吧。” 国政被源二郎说中心事,一阵紧张。 “我又不是小孩子。”国政故作镇静。 “是吗?”源二郎嬉皮笑脸地挠了挠下巴,“你做的叉烧很好吃哎。” “为……为什么你会知道?”心中故作平静的壁垒就这么轻易崩塌了,“你知道是我做的?” “谁叫有你做的菜的味道呢。” 说是闺女做的,这种无谓的虚荣心在发小面前似乎有些多余。被源二郎轻易识破,国政感到非常屈辱。 “我回去了。” 国政刚起身,源二郎就拦住了他。“好啦好啦,我们也去参拜吧。” “免了。” “我可没说去浅草寺,去拜拜天神吧。” 天神说的是Y镇一所很小的神社。国政和源二郎小时候经常在庙会当天结伴去那儿玩,新年参拜也多半去那里。 源二郎迅速换了身深茶色的和服,又拿起装饰在工作室的破魔箭【15】,穿上木屐。国政不情愿地跟着源二郎走下土间,穿上黑色皮鞋。 冬天的道路遍布着灰尘,刚擦好的皮鞋瞬间便黯淡无光。 源二郎把破魔箭插在腰带上,一晃一晃地迈着步子。和源二郎在一起,附近的邻居和店主都会主动跟他打招呼。要只是国政一人,新年问候道过了也就结了,不知道为什么,源二郎在的话,人们好像愿意笑着再跟他添句问候。 “哎哟,一起出门啊。” “源,今年也来我店里玩啊。” “有田,叉烧做得还好吗?” 书店老板开玩笑问起了叉烧的事。国政一时不知该怎么回答。看着国政这样,源二郎一脸像是在忍喷嚏的表情。想笑却不笑,就会变成这样的表情吧。 “政,听说你在书店站着看叉烧烹饪法啊?” “我忘了Y镇没有隐私这回事。下次做菜我会记得去邻镇的书店。” “又不是买黄书的毛孩,至于嘛。”源二郎摇了摇肩膀。 天神神社热闹非常。 狭窄参道两旁是建好的流动棚子,队伍从前殿的香资箱经由鸟居【16】一直排到道路尽头。看样子还要等很久才能拜神。国政和源二郎排在了队伍最后。 队伍前进得很慢。前面正殿挂着的铃铛一直在响。 “忘了给彻平提个醒了。” “细工花簪那方面的?” “不是、不是,忘了跟他说去浅草寺要穿带帽子的衣服。那边不是有人从很远的地方投钱吗?说不定会投到帽子里。” “把供奉的钱据为己有不好吧。” “把帽子里那份钱也拿去拜就好了,能有什么事。”今年源二郎也精神头十足,宣扬着自己那套规则。 国政呆若木鸡、一言不发。 队伍终于前进到鸟居前的洗手池附近。源二郎趁着洗手漱口的工夫,把吐水的龙头摸了个遍。 龙又不是象征金钱的,为什么要摸?国政视而不见。难道是对那圆圆的脑袋弧线有亲近感? 源二郎果然不能乖乖排队,把去年的破魔箭供奉上去后,又跑到社务所【17】买了新的,顺便只买了自己那份苹果糖,舔个不停。国政这会儿则还在站队等待,被人挤得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你要不要也去摊子上逛逛?”源二郎终于回来了,舌头被苹果糖染成了红色。 秃了一半的头,蓝色的头发和鲜红的舌头,跟妖怪基本无异。国政不希望别人觉得自己认得他,继续装作无视。 “你还在介怀?”源二郎小心翼翼地察言观色,“要是那样就别固执了,直接跟你老婆和闺女说想去她们那儿吧。” “要你多管闲事。” “也许是吧。”源二郎像是有些为难,视线在空中游走,“那个,我一直想问你来着,你是因为什么跟你老婆闹掰的?” “我要知道的话就不会这么辛苦了。”国政咬牙切齿地说,“意识到的时候,我和她之间已经没有对话了,她的态度也变得冷冰冰的。” “是不是你劈腿被发现了啊?” “你以为我是你啊!” “我才不会做那种事呢。虽然说花枝走后,我是玩了玩。” “花枝过世时才40多吧。要是再活长一点,你又动了花心,肯定会嫌弃你的。” “你说什么?!” “我和我老婆在一起快五十年了。加上有了孩子,我才那么拼命工作的。每天对上奉承拍马,还要帮不中用的下属擦屁股……结果倒好,老婆闺女到现在都还无视我。你一直吊儿郎当地做着自己喜欢的事情,又怎么能了解我的心情!” 说着这番话的同时,国政也意识到自己说得有点过分了。一狠心全盘托出后,这回他又小心翼翼地看向源二郎。源二郎把双手揣在怀里,一直盯着地面。队伍前面的人应该也注意到这场争论了吧。他们转过头微微一瞥,脸上写着担心。 “你说的话也有一定的道理。”源二郎小声嘟囔着,“但是大过年的,我们还是不要吵了。” 两个人一言不发,默默等待着队伍慢慢缩短。 仗着是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一下子说了些过分的话,国政有点后悔。站在一旁的源二郎虽然说了“不要吵架”,但多少怒气未消。可能是心理作用,总觉得他的体温也好像上去了几度。虽然说这也能御点寒,不过看到他那失落的样子,就算想道歉也很难开口。 我明明知道源二郎有多在乎花枝,也知道他有多希望花枝能再活久点。国政想起了源二郎第一次谈起花枝那天。 已经是五十多年前的事了。那是1950年。 Y镇因为战争变成一片荒原,寸草不生。那时候复兴得也快,因为正好赶上全日本经济高速成长期。只要工作就有钱拿,镇上充满活力。 当时,国政和尚且在世的父母一同住在现在的家里。他大学毕业后,自春季起开始在银行上班,可谓是鼓足了干劲。源二郎则在位于三丁目拐角的家中自立门户,靠做细工花簪谋生。在空袭中丧失亲人,幸存下来的师父前年也因为高龄去世了,到最后也还是孑然一身。 对于独立没多久的匠人来说,一般不会有大活儿找过来。不过就算这样,源二郎也没有放弃,而是持之以恒地用诚意来打造色彩缤纷的簪子。 国政虽然很担心发小,但银行的工作实在是太忙了。替人保管一大笔钱,再运作它。为经济运转做贡献的成就感让国政热血沸腾。说不定他内心也曾小小鄙视过很久以前就投身匠人世界的源二郎。 夏天拿到第一份奖金的时候,他都快忘了源二郎的存在。母亲一直在帮他筹划相亲,他活在期待和害羞当中,根本没有空去理会源二郎。 盂兰盆节前一天晚上,国政从繁重的工作中解放出来,睡在一楼七平方米挂着蚊帐的房间里。从屋后流过的河道像是在冲洗着岸边。遥远的海上传来汽笛的声音,睡得迷迷糊糊的海鸥沙哑地叫着。 几艘小船扬长而去,留下阵阵马达声,也许是为了晚上出去钓鱼吧。当时手动划的船还很多,依稀还能听到桨拍打水面的声音。 难以入睡的夜晚,国政终于抓到了睡魔的尾巴。他闭上眼睛打起了盹,这时,哪里传来了发动机细微的声音,声音越来越近,最后在屋后停了下来。 国政心想,总不至于是源二郎吧。门外传来有人沿着河道石阶走进屋子的脚步声,一个黑影在外廊坐了下来。果然是源二郎。不知道是不是月亮出来的缘故,他的影子竟然快伸到蚊帐这边了。 “你怎么来了?”国政睡意蒙眬地问道。 源二郎“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平时虽然吵得要死,偶尔也会有安静的时候。 “你在那里待着会被蚊子叮的。进来吧。” 源二郎没有拒绝,他脱下木屐,掀起蚊帐一角敏捷地钻了进来。 “好久没见啊。”说着这话的源二郎比之前又瘦了一些。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看上去更精悍了。 “银行那边怎么样啊?” “数钱数得越来越快了。虽然是别人的钱。”国政掀开薄毯站了起来,点亮枕边的灯,“什么事?” 源二郎端坐在榻榻米上,盯着自己放在膝盖上的手,扭扭捏捏地像是在犹豫着什么。 “什么啊,我很困哎。” “不好意思啊。我是想跟你商量一下……” “说呗。” “是这样的,我有了喜欢的女人。” 听到源二郎的话,国政透过帐篷看向天花板。“又来啊。” “不是,这次不一样,我是真的爱上她了。” “你每次不都这么说……” 源二郎向来很容易陷入爱河,也把自己正在交往的女人介绍给国政过几次。交往几个月厌了就会带别的女人过来。有一次,一个女人拿出菜刀,又是要分手又是不要分的,源二郎慌慌张张逃到国政家,国政还收留过他。 “然后呢?是什么样的女人?” “住在堀切,和我们年龄一样大,刚当上小学老师。” 堀切是位于荒川另一头的一个城市。有艘船的好处就是,源二郎看来没少去Y镇以外的地方玩。 国政呆住了。“你准备要女人养着吗?一会儿是演奏长呗【18】的,一会儿是在政府办公的,净是对花柳界,不然就是职业妇女下手。这次又说是老师?” “我还没碰过她呢。”源二郎有些自我感觉良好,“不,我其实是想下手的,但总是错过机会。” 难得还有这种情况。源二郎的艳闻一般都是从“情色”开始的,他从没有像这样斩钉截铁地说过“爱上”但还没睡过的女人。每天靠着野生动物般的本能和生命力度日的源二郎,只有睡了人家,脑子才能意识到自己“爱上了”。这样还有女人靠过来,只能说“野生动物”确实非同一般。 据源二郎所说,花枝(源二郎爱上的女人的名字)是非常非常老实的女孩。 五月放晴的某天,源二郎来到荒川附近的河滩。他要给用来做细工花簪的纺绸糊上糨糊。就当是换个心情,源二郎坐着小船横渡荒川,到Y镇对岸的河滩来工作。 “现在想来,这就是命运吧。”源二郎充满感慨地说。 他铺开染得很漂亮的布,让它们顺着江风飞扬。这时,一条锦鲤图案的手帕飞了过来。 靠着天生的反射神经和跳跃力,源二郎抓住了快要掉进江里的手帕。回头看向堤坝,一个穿着嫩绿色连衣裙的女生正在挥手。 “谢谢。那个手帕是我的。”她迈着让人心惊胆战的步子走下堤坝。走近一看,少女身材苗条,个子高挑,五官也很好看。 源二郎被女孩的气势压倒,默默地递上了手帕。女孩又道了一次谢,用取回的手帕遮住了脸。 “看您很有干劲嘛。是在染色吗?” “那些也是我一个人完成的,我是专门做细工花簪的哦。” “咦?我还以为上次战争后这门手艺就失传了呢。”女孩像是对这个话题很感兴趣,看向随风飘扬的纺绸,“下次,我可以带着孩子们去参观学习吗?” 源二郎就是以此为契机,和来堤坝散步的花枝亲近了起来。 “你刚才说‘孩子们’,我还在想你看上去这么年轻,都有好几个孩子了啊。原来是学校的老师啊。”源二郎得意地解释着,国政感到一阵头痛袭来。 “等等、等等。源,你要说草帽飞过来,你陷入了爱河,我还可以理解。用手帕遮脸这算怎么回事啊?年轻女孩这样不是很奇怪吗?” “不奇怪。”喜欢的人被贬低,源二郎有点怒上心头,“花枝是很有常识的女人。草帽又不能擦汗,手帕不仅能擦汗,还能遮阳,一石二鸟好吧。” 是这样吗?国政觉得自己不能完全接受这解释,但还是先让步了。 再后来,花枝带着自己教的孩子来源二郎家参观学习细工花簪手艺。傍晚在荒川堤坝上散步成为两人每天的功课。源二郎早就没心思给纺绸涂糨糊了。爱恋让源二郎把所有心思都放在了花枝身上,被爱情捆绑,无意反抗,像忠犬一样跟在花枝身后。 花枝好像也不讨厌源二郎。有一次源二郎忍不住,把花枝拖到枝繁叶茂的樱花树下,半强迫地吻了她。抱在怀里的花枝的身体非常柔软,好像一点都没有使力。不过就算她挣扎,估计源二郎也感受不到那连微风都不及的力量。两人之间力量的差距可谓天差地别,源二郎就这样爱上了花枝。 源二郎放开她的唇,看着她的脸。花枝瞪着大大的眼睛。 “喂,没事吧?”源二郎担心地问道。 花枝终于回过神来:“我被吓到了。”说完低下了头,“我们必须结婚。” 源二郎不假思索地脱口问道:“这又是为什么?” 听到源二郎话的国政也抛出同样的问题:“这又是为什么?” “是不是被这突然的发展吓到了?” “嗯啊,吓到了。是这样吗?是不是有那种把结婚看成无上珍宝的宗教。花枝这个女的是那里的信徒之类的?” “不,不是。花枝那里信的是净土真宗。” “我没问你她的宗派。到底为什么会扯到结婚啊?” “听说她父亲非常严厉,好像是小学校长吧,觉得男女交往简直是无稽之谈。花枝从小也是被这么教育长大的,结婚之前别说接吻,就连和男的一起走路都不行。” “可是,你不是跟她一起在荒川河畔散步来着吗?” “我以为我们是在偷偷摸摸交往,但她可能只把那当成是散步吧。” 和“野生动物”一起散步,真的是对危机毫无警觉的女人。这样子还能教好小学生吗? “反正,花枝觉得既然已经跟我接吻了,肯定要跟我结婚。” “初夜那晚知道结婚的真相的话,她是不是会晕倒啊?” “那个时候我会照顾她的。总之,我也没有异议,就去她家拜访了。” 结果花枝的父亲大怒,不仅让爱犬小绿(凶猛的秋田犬)去咬源二郎,还撒了一大把盐。花枝除了往返于学校,不准出家门一步。上下班的时候她妈也都跟着。 “那不是没招了?” 国政刚准备盖上毯子,源二郎就怒吼道:“你个白痴!为什么放弃得这么快!” “还问为什么,这不都你搞出来的?谁叫你亲她的?我可不管。” “也许是有点奇怪,但花枝是个好女孩啊,不经世事又开朗,还是个美女。如果不负责任跟她结婚的话,我作为一个男人也太丢面子了。” “不经世事、性格开朗、长得漂亮又不奇怪的女孩多得是。放弃吧,那么多事。” 再说,什么“责任”啊。不就接个吻嘛,傻啊。 但是,源二郎抓着国政的毯子不肯放手。国政没有办法,只好再次做聆听状。 “就算你说你要结婚,你连她父母的同意都拿不到,你想怎么弄啊?” “私奔。” “花枝不是在堀切附近的小学教书吗?私奔不就不能上班了。” “刚才表达错了,我要把花枝拐到我家。” “什么?” “Y镇三丁目的话,这距离还是可以渡个河去堀切上班的。” “可以是可以,花枝她爸要气吐血你信不信。” “拐过来就是我的了。”源二郎邪恶地笑了笑,“那可是严厉到跟她说接吻了就要结婚的父母哦!说不定他们会说‘如果你们这辈子要在一起,轮回七生都必须做夫妻,不然没戏……这样你也想跟她结婚吗?’” 国政心生担忧,又接着问道:“既然是那么单纯的女孩,你要是劈腿了,谁也不知道她会怎样。‘负责’这件事,不是指你跟她结婚就好了,而是要跟对方一起共度幸福的一生。” “那个……政,战争时父母、兄弟兄妹都死了后,你知道这十年我都在想些什么吗?” 国政看到,在台灯光线打出的阴影里,源二郎脸上的表情消失了。“我一直在想,为什么我没有死。” 他的声音太过平静,平静到根本不像是平时的源二郎。国政感到有些害怕,那声音听上去就像是从死者国度传来的低声呻吟。 繁荣也好,在火灾废墟上重建起来的城市也好,国政每天数的纸币也好,这些东西全都是幻觉。国政感觉自己像是被人下了一道通牒。 “我的手可以做出好看的簪子——花、鸟、鱼、星星和植物。但我还是感到很空虚。像一块漆黑的木炭一样躺在地上的老妈和在她怀里死去的弟弟妹妹,始终浮现在我眼前。在那么多死者面前,我的簪子就是个屁。只是个徒有其表、可有可无的东西。” “我没有这么想过。”国政激动地说。 他不知道自己比谁都亲、都要重视的好友有过这样的想法。他还自视甚高,一直只看着未来,他为这样的自己感到羞耻。 “我没有这么想哦,源。” “再这样下去,我会疯掉吧。我想有个家庭。想要跟正正经经的、开朗的、有意思的女人一起活下去。” “会用手帕遮脸,还有‘接吻信仰’的女人真的好吗?” “没关系。有点怪也没关系。”源二郎微微笑了笑,“我爱上她了。” 那个时候,国政一直觉得源二郎爱上花枝这件事很可疑,是真心爱上,还是只是在源二郎情绪低落的这个点,正好遇上了花枝。 不过,婚后源二郎的爱根本不容置疑。两人在一起度过的时间越长,源二郎和花枝就爱得越深。他们总是看着对方笑,偶尔拌拌嘴,看向对方的眼神里写着诚实。 碍于源二郎的满腔热情,国政也卷进了这场私奔——“抢夺花枝作战”中。 小学正值暑假。他们猜想,花枝在父母的监视下,应该比平时更难出门。该在什么时候,用什么方式跟花枝取得联系呢?国政和源二郎商量到最后,决定伪造一个手帕。 花枝有好几款遮脸用的手帕,边角上都绣着文字“H”。源二郎从附近的店里买来手帕,充分发挥自己灵活的手上功夫,凭借自己的记忆来绣字。他买的是条蓝底白条纹的手帕。 “花枝应该有条跟这差不多的手帕。” 国政拿着准备好的手帕,坐着源二郎开的船横渡了荒川。然后一个人爬上堤坝,走在堀切正午的太阳之下。 在源二郎告诉他的地方,盖着一栋复式楼房。院子里种着树形姣好的松树,秋田犬小绿和一只大型犬威严地守着门口。 “有人吗?”国政在门外喊道,“有——人——吗?”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一个中年女性伸出头来。应该是花枝的母亲吧。“来了。您是哪位?” 国政有点失望。如果出来的是花枝,就可以不靠手绢直接传话了。要是她妈,就没办法了。不,还是有的。不过机会只有一次。就是料到可能会有这种情况,他才提前准备好手帕的。 国政鼓起勇气,尽全力挤出看上去讨人喜的笑容。 “刚刚我在这前面捡到一条手帕,问路过的小学生有没有什么线索,他们跟我说可能是令千金的东西。” “哎呀,劳您费心了,实在是不好意思。”她门也没锁,趿着草鞋走到大门口。 大门是格子推拉式的。小绿像是要保护她一样,盯着国政叫个不停。国政下了决心。 她推开大门,对国政鞠了个躬。国政把手帕递给她。 “是吗?是令千金的东西没错吗?” 她摊开手帕,确认起刺绣。国政趁机蹲了下来,装着用自己的手帕擦鞋子上的灰,又趁她不注意,把手伸到小绿面前。 一开始就启动战斗模式的小绿这下受了惊,条件反射地咬上来,正好咬到拇指和食指中间柔软的虎口。国政因为这超乎意料的痛,“哇——”的一声叫了出来。他心想,我的手不会被咬断吧。 “哎哟,不好了!小绿,这样不行,快放开!” 多亏她当下立断,拍着小绿的头把它赶走,国政的手才只是被咬出两个坑。但是,血却像喷泉一样不断涌出。国政痛到快麻木了。 她急忙用刚才那条手帕帮国政止血。“这可怎么办,真的是对不起啊。” “不,不要紧。应该是因为我突然动了一下,吓到狗了吧。” “总之先进来吧,我帮您包扎。”她感到非常过意不去,要带国政进门。 第一关卡顺利突破。 可怜的小绿躲在玄关旁的小屋里,十分沮丧。托源二郎的福,小绿和国政都受了不少罪。 “妈,出什么事了?” 看到走下台阶的花枝,国政这才恍然大悟。清新秀美的长相,加上生性开朗的性格,果然是源二郎会喜欢的类型。 “小绿刚刚咬了这位先生。你赶紧把急救箱拿过来,再叫外科的村田医生过来下。” 如果花枝中途离开,事情就不好办了。国政急了。“不用不用,只要消个毒就好了。之后我会让一直帮我看病的医生帮我看一下的。” 虽然这出血量不是消个毒就能完事的,但谁叫这是关系发小能不能结婚的紧要关头呢。国政忍着疼痛,任花枝母亲帮自己涂消毒药。 “您脸色不太好啊。请喝茶。”花枝端来凉好的绿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见血的缘故,国政的头一阵一阵犯晕。他没有推辞,喝了口茶,然后歇了一会儿。 “哎呀,眼镜不见了。”国政发挥起自己所有的演技,其实他本来也不戴眼镜,“不好意思,可能是掉在屋外了,能麻烦您帮我看下吗?” 原本花枝的母亲就是个好脾气的人,听到国政的请求,立马飞一般走向玄关。 哎呀呀,第二关卡也顺利突破。终于只剩下他们两个了。 “花枝。” 听到国政喊她,刚刚还恭候在一边的花枝一下子戒备了起来。 “不要怕,我是堀源二郎的朋友,我叫有田国政。” “堀的……”转眼间,眼泪就开始在花枝眼里打转,“源过得还好吗?我爸说了些难听的话,还把他赶走了,在那之后我们就没见过了……” “他过得很好。”得赶在花枝母亲回来前。于是国政加快了语速,“源二郎想跟你结婚。你要是有这个觉悟,十五号那天凌晨一点就一个人来荒川堤坝。” “我知道了。”花枝立马答道。 国政反而畏缩了起来。“你相信我是源的朋友?说不定我是想要诱拐你的坏人……” “要真是那样,这也就是我的命了。” “你怎么看源呢?你相信他是真心的吗?他可是没得到你父母允许就强行想跟你结婚的男人哦。” “我们已经结合了。”毅然决然的语调。 国政一时忘了手痛,张开口想要说点什么,又沉默了。“不好意思,但不是我泼你们冷水,只是接吻根本谈不上什么结合。” “咦?是这样吗?”花枝探出身子,眼睛里满是好奇。 “是的。所以我觉得你是不是应该再好好考虑一下……” “劳您操心……”花枝用带着感谢的口吻说,“但是我的灵魂已经和源二郎结合了。” 说着这话的花枝带着神圣的光辉。这就是处在爱情最高点的人的姿态啊。国政像是被彻底打败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我去屋外找过了,但还是没看到眼镜。”花枝的母亲带着一副万分抱歉的表情回到屋里。 “啊,不好意思,眼镜就在我口袋里。”国政又发挥起他那点演技,当着花枝母亲的面拍了拍西服口袋,“那么……血也止好了,我就先告辞了,麻烦你们了。” “那个……敢问您的姓名和联系方式是?改天我们再去登门道歉。” “哪里哪里,用不着登门道歉啦。”国政一口回绝了花枝母亲的提议,逃一般离开了花枝的家。 走的时候国政还在想,要是他们不训小绿就好了。 拐弯的时候,国政转过头,看见花枝的母亲还在朝着自己鞠躬。花枝站在一旁,优雅地目送着国政离开。四目对视后,她用力地点了点头。 队伍前进到鸟居和前殿之间。 源二郎还是跟刚才一样一言不发,像是被气得不轻。 国政无精打采地看着自己的手。被小绿咬过的痕迹很长一段时间都没有消去,而是化作拇指和食指之间的白点。不过半个多世纪都过去了,眼下已经分不清到底在哪里了。 小绿在这之后也作为花枝家的看门狗尽忠职守,终其天年。 花枝很疼小绿,也非常重视父母。但那天晚上,花枝抛下了所有,来到了源的身边。 八月十五,花好月圆之夜。 国政终于忍不下去,他决定把自己那丁点骄傲丢一边,向源二郎道歉。 “那个……源……” “什么事?”国政在源二郎低沉生硬的口吻前泄了气,无言以对。一想到打生下来开始的缘分就要在今天画上休止符,国政有点无依无靠的感觉。 又一阵沉默袭来,国政耐不住这气氛,斜着眼瞅站在一旁的源二郎。源二郎好像还是很不爽。没有比紧闭双唇、冷冷背过脸去更能传达“我不想跟你说话”这层意思的了。 国政轻轻地叹了口气。他来回送了好几回视线,想要抓住两人和好的契机,也一直在找机会看能不能搭得上话。而这些,源二郎应该都已经察觉到了。尽管这样,他也想把“冷战”进行到底,可见还是孩子气。这是七十多岁的男人会做的事吗? 寒气沿着石头堆的参道爬了过来。国政轻轻地跺了跺脚,回过头看刚刚穿过的鸟居。新年伊始,前来参拜的游客络绎不绝,队伍甚至排到了神社门外。 国政找到了点优越感,又把头转了回来。一想到有那么多人还排在自己后面,国政莫名有种“太好了、太好了”的喜悦之情。等了这么久,国政和源二郎终于离前殿越来越近了。 真不想和源二郎大眼瞪小眼排着等参拜,好想早点结束参拜回家。国政心想,既然心情这么不好,赶紧离开队伍,一个人离开神社就好了。但小心行事如国政,这事儿他做不来。他本想对源二郎抱怨“你要是再这么闹别扭,我真不管你了”。但忍住了不满的情绪,在心里嘀咕着:“总之新年还是应该好好拜拜的。”“我要是先回了,源二郎也许会更火冒三丈。” 源二郎突然离开了队伍。总不会是等累了,准备自己一个人回去吧。尴尬到想要回去的人明明是我啊。国政一惊,莫名感觉自己的自尊心受伤了,他问道:“喂,你去哪儿?” “尿尿。”源二郎头也不回地答道,径直走向社务所。 这算什么啊,到底。被甩在队伍里的国政上火了。自己总是被源二郎任意的举动耍得团团转。哪有人会无视休战的白旗跑去厕所?现在是尿尿的时候吗?他想问问源二郎。 源二郎过了很久也没回来。国政能感觉到排到这个点,接下来队伍的前进会越来越快。香资箱眼看越来越近。为什么源二郎要在这个关头去厕所啊!只是尿个尿想花多长时间啊?!你的尿会像源源不断的瀑布吗?国政有点焦躁,又有点担心,视线游走于前殿和社务所之间。 他想起很早很早以前自己也曾以同样的心情等待过谁。 没错,是半个多世纪前的八月十五的夜晚。 年轻的国政和源二郎驾驶着小船横渡荒川,到达堀切河岸边。那晚的月亮很漂亮,虽然是深夜,天气却很闷热,黑色的江面像油般光滑。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堤坝上的草看上去也很沮丧。 今晚的顺序是,花枝先离家出走,然后来到源二郎身边。 十四号白天,有田家邀请僧侣来家里读盂兰盆节的经文,不知道为什么源二郎也来旁坐了。国政的父母像是有些惊讶,问起源二郎“盂兰盆节不用上供吗”“已经去扫过墓了吗”,源二郎却心不在焉,只是一个劲儿地回答“对、对”。 读经结束后,源二郎迫不及待地把国政拖出屋外,打算现在就下堤坝上船。被源二郎强拖硬拽、紧跟在其身后的国政好不容易才停下脚步。太阳还正当空。 “去哪儿?” “去接花枝。” “约定的时间不是下午1点,是凌晨1点啊。” “不早点到对岸去,花枝说不定等累了就会离开啊!” 话就算这么说,现在出发也还是太早了。荒川虽然是条大河,但又不是黄河啊亚马孙河,没有必要提前半天坐船出发吧。 国政安慰起源二郎。“你的心情我懂,但你先淡定。首先第一点,我为什么必须得跟你一起去接她啊?” “不要说那么无情的话嘛,我们不是发小嘛。” 我这个发小做得已经够尽职了好吧。国政的视线落在自己绑着绷带的左手上。被小绿咬过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就算遭遇了这样的人祸,我不是还帮你出谋划策想办法让花枝逃出来。真想从这些破事中解放出来。 源二郎用百年难得一遇的可怜眼神看着国政。 真拿你没办法,那就好汉帮到底。国政轻轻摇了摇头,指示起不知道怎么打发时间的源二郎。 “打扫下船,花枝会坐的。不要忘了检查马达,否则途中整艘船说不定都会被冲走。” 源二郎老老实实按照国政说的做,给小船的马达加了油,把船底扫干净,做好了迎接花枝的准备。这期间国政坐在河岸边,闲得无聊往河里丢小石头,看波纹扩散开的样子。源二郎跟注满了鸡血一样,往马达里注油注到马达快空转了,扫帚挥舞得那个激烈,船底都快要磨损殆尽开个洞了。 源二郎做完手上的活,在国政身旁坐下。刚以为他能歇歇了,下一秒他又站了起来,脱掉身上藏青色的浴衣,只穿着一条兜裆布。国政一惊,抬起头看源二郎,这货又想干什么?源二郎昂首挺胸地迈着步伐走进荒川,朝着对岸游起了泳。 国政呆呆地目送源二郎。当时公害这个词还很耳生,荒川的水也很清澈,但是水流也不负其名、湍急汹涌。源二郎被下游的水一点一点冲着游到对岸。休息了没多久,他又纵身跳进河里,用胳膊劈波斩浪游了回来。 国政等着源二郎回来,期间脖颈被太阳晒得发烫。源二郎游回国政在的河岸,叉着腿喘着粗气,让水滴顺着身体流下。 “你在干吗啊?”国政惊讶地问道。 “没办法静静地待着。”源二郎答道。 国政心想,敢情有源二郎这体力,船也就是个摆设。让花枝坐他肩上游回Y镇不就好了嘛。源二郎穿着一条兜裆布,在河岸一骨碌躺下,完全不把被太阳晒得发烫的石头当回事。从仰卧到俯卧,再从俯卧到仰卧,不断改变着身体姿势来烘干湿透的身体。 然后,他不紧不慢地站起身,一边披上浴衣系好带子一边说:“那……日期变了的时候,我们还在这儿见。” 说完,源二郎迅速爬上堤坝,朝自家方向前进。 这算是什么啊到底!一个人被丢在河岸的国政聚集全身力气,把十块硕大的石头陆续丢进河里。为什么我必须要跟着一起去啊。简直是不讲理的源二郎才能做出来的事。 尽管如此,为人规矩老实的国政还是无法拒绝源二郎的请求。挂钟敲响12点,国政再次走向荒川。源二郎已经坐上船等国政。他穿着白天那件藏蓝色的浴衣。你就没有件像样的衣服吗,我好歹都穿着一件干练紧致的白衬衫,你一个新郎官穿件浴衣是要怎样? 国政虽然这么想,但现在也确实说什么都于事无补。载着国政和源二郎的小船朝着对岸驶向荒川。 过了凌晨一点,花枝也没有来。小船停在岸边,江面传来细浪敲打船头的声音。偶尔能看见鲫鱼或别的鱼跃出水面,月光下鳞光闪闪。 难道从家里溜出来很费事?是不是被父母发现了?国政又担心又不安,借着月光不停确认手表。这枚手表还是他用第一次拿的奖金买的。时针走得慢到令人心焦意乱。到了凌晨1点5分。 “喂,政。”等得不耐烦的源二郎开口问道,“你真的跟花枝说1点在这里见了?” “说了。” 明明是你拜托我的,事到如今却来怀疑我。国政火不打一处来。 “花枝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误会什么?不要把她说得像是个笨蛋。” “我什么时候说她是笨蛋了。介意的话你就去看看情况啊。” “我要是就这么跟个没事人一样去了,又会变成她爸和小绿的牺牲品。” 就在国政和源二郎拌起嘴时,一声和深夜不搭的朝气十足的声音响起。 “久等了,晚上好。” 抬起头一看,花枝就站在堤坝上面,开心地笑着,朝国政和源二郎挥手。月光下的花枝看上去很美。也许是因为一路跑到江边,她的双颊泛着淡红色。白色半袖T恤微微发光,长而有光泽的头发就像是夜色一般乌黑。 国政呆呆地站在岸边,有种看到仙女降临的感觉。花枝走下堤坝,藏蓝色的短裙下摆一晃一晃。走路的样子令人胆战心惊。就这样也能教孩子们体育。果然,花枝在坡上摔了大大的一跤,还好没滚下来。不过中途看她那样子简直摇摇欲坠。她一瘸一拐地走到了岸边。 国政用胳膊肘戳了戳呆立在旁的源二郎的侧腹。源二郎像是突然从昏厥中苏醒过来一样,“啊”了一声,走向花枝,步伐就像是梦游患者。看到花枝在深夜绽放的明媚表情,源二郎默不作声地取过花枝带来的包。是个四方形的小旅行包。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包,里面竟然能装下所有生活用品。花枝真的是像说的那样,只身就来到了源二郎的身边。 单单是因为相信爱。 察觉到花枝的真心,国政心里涌出些别样的东西。一想到发小被一个美女发自内心地爱着,国政觉得又羡慕又自豪。 源二郎用空闲的手牵起花枝,扶她上船。从岸上的国政面前经过的时候,花枝轻轻地点了点头。国政也回以颔首,专注地看着源二郎和花枝的身影。 花枝像是拿摇晃的船没招,中途便落座了。源二郎解开缆绳,开启马达。 “嘟……嘟……嘟……”马达声在周围扩散开来。 国政忐忑不安,担心花枝的父母和小绿发现后追过来。站在船尾的源二郎急着出发,他催促道:“政,快点上船。”国政不顾鞋子被浸湿,踏进河走了几步,纵身跳上已经开始驶动的船。 源二郎的小船慢慢地劈开荒川前进。圆月将银光洒向水面,就像是渡过梦中的河川。 国政坐在船头正对前方,他微微转过头,想要说可以放心了。映入眼帘的是站在马达旁掌舵的源二郎,和扭着身子看向他的花枝。两个人面面相视,进行着无声的对话。 说着两个人之间的爱情;说着抛弃家人的痛苦;说着丧失双亲后渴望家人的彷徨;说着今后等待着两人的、充满希望和幸福的生活。 也许是受了两人炙热的视线影响,就连荒川也沸腾了起来。国政“哎呀呀”地摇了摇头,又把脸别了回来。说到底,我为什么会在这里?这么大个电灯泡。 去的路上,墨田区Y镇的灯火摇曳在夜间。 花枝坐着船嫁了过来,在三丁目拐角的房子里开始和源二郎一起生活。因为是不顾父亲反对离家出走到这儿的,所以也没举办什么像样的婚礼。渡过荒川到达Y镇的晚上,在源二郎家中的茶室,两人按照“三三九度【19】”的规定喝了交杯酒,仅此而已。源二郎还是老样子一身浴衣,花枝也不过是穿着坐船时那套便衣。 源二郎家里没有朱红色的杯子,于是两人就拿着陶瓷酒杯,按照顺序用酒浸润双唇。国政也没能获得解放,被迫见证这场即兴的婚礼仪式。 “明天去婚姻登记处做婚姻申报吧。”喝完交杯酒,源二郎说道。 花枝高兴地表示赞同:太好了、太好了。国政“嗯嗯”地点着头,源二郎摆出“滚”的手势,催促他赶快离开。看来他的意识一早就已经飞到和花枝共枕的新床上了。好歹我也帮了你那么多,事情进展得顺利,这下就想着甩掉累赘了啊。 国政虽然不能释怀,但打扰人家新婚初夜也会被马踢吧。国政乖乖地离开了。他尽量不去想象源二郎和花枝会度过怎样的新婚夜。在没有人影的夜路上,归家的国政的影子拉得格外长。 花枝到死为止都和源二郎过着幸福的生活。至少在一旁的国政眼中,她是很幸福的。 国政休息日去他们家玩时,源二郎和花枝总是依偎着坐在二楼的窗边。花枝把胳膊放在窗沿上,朝马路伸出身子,跟国政打招呼:“哎呀,国政你来啦。”抬头一看,是源二郎和花枝两张相邻的脸,他们笑眯眯地朝自己挥手。 花枝的父母因为心疼女儿,在他们婚后一年便解除彼此间的误会,经常横渡荒川来源二郎家。源二郎总是第一时间把船开出去接送花枝的父母。当时小绿也曾一起乘着船来花枝的新家玩。虽然每次它都会因为晃动的船而感到不安,但一看到站在岸边迎接它的花枝,它就会像螺旋桨一样转着尾巴飞扑过来。 源二郎和花枝关系很好。代替脑子里只有细工花簪的源二郎,花枝在小学教书之余,还管起了家中财务。就算在国政面前,两人也毫不介意吵架。一般花枝都会因为“酒费花太多了”“为什么要进这么贵的纺绸”之类的事发火,源二郎虽然会拿“没有‘汽油’手都动不了”“不用好布做不出好簪子”等来反驳,但最后都会吵输并保持沉默。 国政比源二郎晚一年结婚,基本没怎么跟妻子吵过架,所以他也曾被源二郎夫妇吵架的激烈程度所吓到。但是他也想过,也许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夫妻吧。源二郎和花枝把彼此想说的话都开诚布公后,总是带着好心情开始吃饭。 “国政,不好意思啊,还在你面前吵架。”花枝害羞地笑笑。 “我还真是讨了个不讲道理的老婆。”源二郎看上去也没有那么不耐烦。 花枝因病倒下的时候,源二郎拜托买细工花簪的顾客帮忙引荐,让花枝住进有好医生的医院,从不放弃让花枝接受所有能想到的、最好的治疗。他不再大手大脚花钱,拼命做簪子攒治疗费。 那个时候做的簪子骨子里透着股凄美,其中亦有不少是源二郎的代表作。那些插在舞伎和文乐木偶发际的簪子如地狱之火般绽放着美丽的火光,在黑发的映衬下洋溢着生命的朝气。这些簪子就像是吞噬了源二郎的灵魂,甚至像把花枝的生命都夺去了一样。 国政还记得花枝最后一次临时出院时的情形。源二郎和花枝手拉着手走在路上,像是要去附近商店街买东西。国政碰巧撞上两人,在稍微有点距离的地方看着他们,犹豫着要不要上前打招呼。花枝瘦得没了人形,抬头笑着看身旁的源二郎。源二郎配合着花枝的步伐,扶着她慢慢往前走。两人面面相视。 国政看着他们的侧脸,那是他从未看过的充满爱与信赖的眼神。源二郎和花枝的心从坐船横渡荒川那晚起就丝毫未曾变过。不,应该说是变成了坚硬而清透的结晶。 那天晚上,他像对待宝物一样让花枝坐上船。他握住她的手,温柔地像是捧着什么重要的东西。这双手写满对两人未来的寄望,也将指引他们彼此的未来。 国政目送两人远去的背影,感觉自己像是偶遇了一场奇迹。 就连瀑布都快枯竭了,源二郎这才回来。他一边用手帕擦着手,一边用鼻子哼着小调。刚才的不愉快不知道都消失到哪儿去了。他站回队列,若无其事地对国政说:“我想了想啊……”。国政没想到源二郎会跟他搭话,吓了一跳。直到刚才他还在为自己说了类似侮辱源二郎和花枝的话,又不知如何道歉而闷闷不乐。难道说你这家伙的火气会跟小便一起排出体外? 就在这时,轮到他们参拜了。源二郎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用力摇了摇铃,往香资箱里投了枚五日元的硬币,又“啪啪”拍了两下手,力度大到手掌的皮好像都要被磨破。 “参拜时不能小点声啊。” 听到国政小声的抱怨,源二郎睁开一只眼。“神仙动不动就会打瞌睡哦。发出点大的声响,让他醒来再祈祷比较好。” 这又是什么话。国政一狠心往香资箱里投了五百日元,接着双手合十闭紧双眼。他寻思了会儿要祈祷什么,但也没想起什么,最后跟神谢个了罪:“对不起,源这家伙闹这么大个动静。”就结束了这场参拜。 源二郎快走两步离开前殿,穿过人潮汹涌的院内。之前挑了个微妙的时候去厕所,害得国政焦躁不安地等了半天,现在又来这一出,也太随心所欲了。还有一点让人火大:他就像是看准什么时候轮到自己参拜一样,在绝佳的时机从厕所回来了。真是白担心他了。 国政追上从神社后面绕到大街的源二郎,和他并排走。 “你刚刚说想什么?”国政抛出问题,想着该开始刚刚中断的对话。 “想你的事啊。”源二郎答道,“准确来说,是在想你们夫妻的关系。” “哼,你是说你在想我们夫妻俩的关系?”国政的语气里充满了厌恶,“是在厕所想的?一边撒尿一边想的?” “不要那么紧绷绷的嘛。地方是不太好,不过厕所可是最适合思考的地方。”源二郎用食指挠了挠蓝色的头发,“所以我觉得啊,你不能这么乖僻。要是希望你老婆回来,就不要磨磨叽叽的,把她接回来不就好了嘛。她又不是有了别的男人,不是吗?” “哪有男的会愿意要那种老太婆?!”国政嘴上不饶人,内心却微微有些动摇。他觉得劈腿麻烦事多,自己也不是会整这出的性格,所以也从没想过老婆有外遇的可能性。 要是老婆有了别的男人怎么办?他感到有些愤怒,心底多出一个疙瘩,虽然他并不清楚这种感觉是嫉妒,还是害怕自己作为男人的自尊心被伤。 源二郎像是敏锐地察觉到国政的动摇。“对不起,说了多余的话。”他低下头,“不过,你还是去见一次你老婆吧,分居都这么久了。也许你觉得见不着省心,但说不定她正等着你去接她呢。” 国政正准备为刚才的失言跟源二郎道歉,却被对方抢了个先,气一下就泄了下去。他反复推敲着源二郎的提案,支支吾吾地说着:“啊,好的。” 仔细想想,源二郎的话倒也合情合理。老婆是离家出走了,但说不定她也想回来,只是意气用事,不能就这么回来。要是这样的话,我不去接她就…… 国政抱着胳臂边走边想。但是,如果我破例去接她了,她到头来一句“不想回去”,事情又会变成什么样,我的面子岂不是丢尽。女婿看到自己丈人这副德行,内心肯定又会嘲笑一番吧。 国政最后也没得出该怎么办的结论,回过神来,已经到源二郎家门口了。唉,明明是打算回自己家的,结果又跟着源二郎过来了。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长时间站着的缘故,国政的小腹感到一阵空虚。既然难得来一趟,就在源二郎家吃了中饭再走吧。反正年糕汤、年节菜和给他的叉烧都还有剩。 国政走进源二郎家中,轻车熟路地在厨房热着年糕汤,还烤起了年糕。做到一半,彻平和麻美也从浅草回来了。国政急忙往烤炉里多放了几块年糕。 “我来做就好了。”彻平备感惶恐。 “不用,偶尔你也坐着歇会儿吧。”国政把彻平推回茶室。 把年节菜饭盒放到矮桌上,再把剩下的叉烧盛到盘子里,中饭就准备好了。四人围着矮桌,吃起了迟来的午饭。 彻平单手端着装有年糕汤的碗,激动地说道。“浅草寺的人真不是盖的,除了人头什么都看不到,简直就是‘银山银海’。” “小平平,那个叫‘人山人海’。”麻美温柔地指正道。 “这样啊,完了,呵呵。”彻平害羞地扭了下身体。 有什么“完了”的,是说对惯用句的了解到了“完了”的程度吗?在国政看来,彻平的语感哪儿哪儿都是谜,为了不失礼于人,他象征性地附和了几句。 “人那么多,你们还能这么早回来?”源二郎一边跟咬不断的年糕做斗争,一边问道。 “觉得一直等着好蠢,后来……”彻平说,“就在老远的地方扔钱了。” “因为我们家小平平不喜欢排队嘛。”麻美豁然地笑了笑。 既然讨厌排队,干吗元旦还要去浅草寺。在国政看来,彻平的所作所为也是个硕大的谜团,不过他什么都没说。 “你啊,完了。”源二郎有些不耐烦地开了口,“你的香钱没送到神手上,而是掉谁帽子里了呦。” “没关系,才五日元。那个人带着我那份一起祈祷就够了。” 真是有什么师父就有什么徒弟。香钱也一样,说的话也这么像。 “彻平虽然排队没耐心,但其他事看得都很开,这是他的优点呀。”麻美又豁然一笑,嚼了好一会儿鱼糕。 真的看得开的是麻美,彻平那个不叫看得开,是粗线条吧。国政想是这么想,但他还是忍住没有说出口。 “哎呀,你夸太多啦。”“哪有。”……彻平和麻美又打起情、骂起俏。 大中午的在茶室,源二郎和我还都在场……国政怀着微妙的情绪把视线从相互凝视、紧紧贴在一起的彻平和麻美身上移开。 “好啦,啊——”彻平和麻美相互喂起了黑豆。 这是不是就是所谓的“白痴情侣”。国政翻开脑中的“年轻人用语词典”,把这个一知半解的单词和眼前的画面挂上钩。 源二郎则根本无视自己“恋”入膏肓的徒弟,看起了报纸。也许是因为戴上老花镜也看不清纸面上的字,源二郎的脸和报纸间的距离就像是月球和地球那么远。 室温好像都因为彻平和麻美上升了三摄氏度。国政脱下上衣,叠好放在膝盖一侧。封杀好两个年轻人发散出来的桃色邪念,他又开始纠结要不要去接老婆回来。 仔细想想,国政也曾有过像彻平和麻美、源二郎和花枝一样,跟老婆和睦相处的时光。 国政和他老婆清子第一次见面是在相亲会上。 据说是因为他母亲跟他说对方是“老实的好姑娘”,强烈要求他去赴会。那时,他父母一心也只盼着他能过上安稳的日子——上个好大学,进个好公司,有个好家庭。也许是因为战争时目睹了国家和人民陷入混乱的惨况吧。还有就是,战后实际感受到城市复兴和经济蒸蒸日上。积累知识、赚钱、构建安稳家庭——他们坚信这是抵达幸福的唯一的路。 国政的父母也因此觉得源二郎难以亲近。源二郎是他们儿子的发小,他来家里玩的话,他们会亲切地招待他,也真的会费不少心。但是,他们内心对于源二郎自由奔放的言行举止又多少有些不满。 国政拿这样的父母束手无策,却又不能狠心对待。父母的借口、父母描绘的安稳生活虽然和无聊相差无几,但他心里也清楚,这确实是最实在的东西。 像源二郎那样做事不在意旁人,还能学会一手混口饭吃的技能,娶到自己爱的女人的人,应该也屈指可数吧。国政心里有数:我和源二郎不同,是“大树底下好乘凉”这一型。只能从属于组织,朝着安稳迈进,不然活不下去。那样也合乎自己的性情,他心里非常清楚。 国政没有仔细看简历和照片就去了相亲场。他心想,只要是父母喜欢的女孩,不论娶谁都可以。每当看到源二郎和花枝的新婚生活,他都会冒出个念头:我是不是也可以赶紧结婚了。既然特意安排了相亲,被拒绝也会不爽,还是努力让对方对自己满意吧。国政一直抱着这种程度的觉悟。 相亲安排在东京的宾馆。宾馆里有宽敞的和风庭园和举办小型宴会的日式房屋。国政和清子面对面坐在那个屋子里。房间约十五平方米,日式风格,壁龛挂着一幅胡枝子花的画。在隔扇敞开的外廊,可以看见庭院的池塘。整个相亲给人的感觉就像是画里画的一样。 媒婆好像是母亲的远亲。两方母亲和媒婆跪坐在榻榻米上,相互不停地寒暄着。国政隔着闪烁着黑色光芒的硕大矮桌,偷偷看对面正坐着的清子。 清子穿着一件轻薄的水蓝色长袖和服。和服和腰带上都绣着华丽的刺绣。和稍微瞥过的照片上一样,是个皮肤白嫩、有点婴儿肥的女子,看上去很讨喜。年龄大概是二十来岁吧。清子注意到国政谨慎的视线,面红耳赤地低下了头。不愧是母亲打过包票的,清子看上去既老实又脾气好。 说得不好听,就是个平凡无趣的女人。国政心想,外貌和花枝比就是月亮和鳖的距离。但也就这样了,好歹不是个会让人笑出声的胖丑女,这程度该满足了,定下来才是上计。 两方家属的客套寒暄终于结束,菜也开始上桌了。国政不紧不慢地吃完先端上来的小菜,不让自己失礼于人前。看到下一道端上来的汤碗,他在黑暗中叹了口气。真心不想中午开始就吃这么慢腾腾的料理。 但是,相亲还在继续。 “清子小姐高中以优异的成绩毕业后,就一直在家帮忙哦。”媒婆笑着说,“清子小姐现在还在料理教室上课,针线活做得比裁缝都强,真的是拿到哪里都不丢人的姑娘哟。” 原来是这样啊,真是个毫无新意的简介。国政又不自觉地思考起她和花枝的不同。 花枝每天坐着源二郎开的船去小学给孩子们上课。夕阳西下的时候,再利用公共巴士或渡船回来,偶尔也会拖到深夜。源二郎家里堆满了细工花簪的材料和花枝用的教材,实在是不像整理过的样子。源二郎和花枝却好像没有因此感觉到特别不便,两人轮流着做晚饭及采购。 只做料理和针线活,清子这女人都不会无聊吗?好不容易战争结束,新的世界到来,一心却投到怎么做个新娘子上,她难道不会后悔吗?要是做到这份上,对方却是个无可救药的渣男,她又准备怎么办呢? 不过,如果她能在家待着帮忙做家务的话,对国政来说却是万幸。眼看他的父母岁数也越来越大,清子应该会用心照顾好他们。国政可以抽出这份精力,集中在银行的工作上。和我这种靠谱的男人结婚的话,尽全力学习主妇技能的清子应该也不会有怨言吧。国政在心中盘算着,内心已经把清子当自家人了。 话说回来,一直都是媒婆和家长们在讲话,他还没有好好听听清子的声音。 国政东想西想了会儿,接着问清子:“你的兴趣是什么?”最后也不过就是个无可非议的无聊提问。 清子答道:“读书。” 也是个无可非议的无聊答案,和问题半斤八两。音量小再加上回答简短,国政对于清子声音的印象更模糊了。 眼看对话没有一点接下去的迹象,国政便把注意力集中到拨开烤好的鰤鱼上。清子细细品味着端上来的菜,一股要全部都吃光的架势。有食欲是身体健康的证明。但是不是因为她一直都把菜吃得干干净净,才会这么丰满? 国政担心地盯着清子用筷子的手。清子的筷子在嘴巴和盘子之间划出好看的轨迹。国政意外发现她的手很小,手背因为有肉看上去胖乎乎的,手指却很纤细,形状也很漂亮。指甲剪得又短又平整,就像樱蛤一样。 好可爱啊,国政第一次对清子有了正面的好感。清子用指尖抓起烤鱼盘子里的生姜,“嘎吱嘎吱”咬了起来。和国政对视后,她像是恶作剧被抓到的孩子般羞得无地自容。 就在这一刻,国政下了决心,要和她结婚。不管是正式交换彩礼的时候,还是加速婚礼准备的时候,国政丝毫都没有兴奋的感觉。但就是这个小动作,让他更加确信自己的心意。 和清子在一起的话,肯定能建立一个美满的家庭,哪怕会很平凡。我们不是因为爱,而是因为诚意才结合的,我们肯定会成为相安无事的一家人。 国政的确信可以说基本上没错过。 清子和国政结婚后便住进了他家,干活勤勤恳恳。毕竟是在料理教室学过,菜做得又好,和一起住的国政父母关系处得也不错。 国政母亲把自己那套叠衣服的方法教给了清子,说是什么“有田家是这么做的”。清子跪坐在榻榻米上,满脸真挚地点着头,一下就把这套方法学会了。国政的父亲很喜欢清子泡的茶,说是温度和浓度都刚好,每次在外廊下围棋的时候,都会叫清子给他泡茶。清子总是不厌其烦地听他说那些陈年往事,看他琢磨怎么盘活棋。 国政从银行回来时,清子会到玄关迎接他,用那双小手接下他的外套或大衣。纤细的手指埋在厚重的布料之下。每次看到她这样,国政就会想立马回房过二人世界。 当然,首先要跟父母打声到家的招呼。国政到家比较晚,更多时候父母和清子会先吃好晚饭。但是不管他几点回来,他那份饭都热好放在那里,洗个手坐到饭桌前马上就能吃。 国政有个好妻子,他感到非常满足。也渐渐不怎么会想起源二郎夫妇俩。偶尔也会来往,但已经不会再拿清子和花枝比较了。清子招待源二郎和花枝时,也总是面带笑容,事无巨细。看样子她对国政以及和他在一起的生活也很满足。 相亲时清子说她的爱好是读书是真的,不是怕被人讲闲话。除了新被褥,清子基本没有带什么嫁妆过来。因为国政家没有放东西的地方。不过她倒是搬来了很多书,多是小说和图鉴之类的。 国政利用星期日在他俩的卧室打了个书柜。清子非常高兴,想着要按什么顺序来放,把书又理了一遍。书柜的木板因为书太重,没到十年就弯了,最后书柜也就废弃了。清子后来却说:“孩子他爸做的书柜是最好用的。” 清子热心地跟国政讲解《细雪》【20】出彩的地方。国政还是没能理解谷崎润一郎的好。他觉得谷崎能把妻子让给友人,是个败坏风俗的男人。 不过,清子带来的图鉴却很有趣。不光是花草图鉴,还有昆虫和矿物石图鉴。问她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书,她害羞地说是因为小时候喜欢抓虫子、捡石头。 国政心想,真是个奇怪的女人。话说回来还真是这样,清子总是出其不意地抓住趴在纱窗上的螳螂等虫子,把它们放回庭院内的草丛。 清子不是用一句“老实”就能说清楚的人。那柔软又浑圆的身体里,是她一个人的世界。国政这才意识到这明摆着的事实,不禁瞠目结舌。他想要更多地去了解清子看到的世界、感受到的世界。每次知道清子重视的东西、喜欢的东西,他感觉自己对她的感情就更深。到头来,他承认这就是爱。 和诚意这种循规蹈矩的单词表达的感情完全不同。动情、敬爱和焦躁混杂成一锅大杂烩,那种想要一个人在房间里大喊“哇——”的无可奈何的心情,就是爱。 清子婚后五年内生下两个女儿。宝宝小得不可思议,充满稚气,还很爱哭。有时候工作忙也是问题,国政不知道该怎么和女儿相处。刚出生的女儿的手上也有着小小的指甲,和清子长得一样的手、手指和指甲。他发自内心觉得女儿很可爱,但却从没有给她们洗过澡,也一直不知道尿布怎么换。 孩子们越长越大,家中空间也越来越狭小,国政甚至想过干脆让父母住这儿,自己再重新置办个房子。但是他又下不了决心离开土生土长的Y镇,犹豫着该怎么办时,父母双双因病倒下。搬家的计划就这么告吹了。国政还是重复着家和银行的两点一线,清子则一手揽下了育儿和照顾老人的活儿。 清子没有任何不满和怨言,国政一度以为她没有任何不满。 没错,她没有向我说过任何不满。国政结束回想,独自低下了头。 彻平和麻美还在源二郎家中的茶室打情骂俏。矮桌上不知何时摆放着人形烧【21】的盒子和跟人数相符的茶杯。人形烧好像是从浅草带回来的特产。彻平和麻美相互往对方嘴里喂五重塔形状的人形烧。源二郎把万宝槌形状的人形烧一口吞下。 “然后呢?”源二郎嚼完嘴里的东西问,“怎么感觉你一会儿冷笑、一会儿放空的,得出结论了吗?” “嗯。”国政清了清嗓子,坐回坐垫,“我在想,去闺女家见见我老婆。” “真的?”彻平高兴地探出身子,“您夫人肯定在等您呢。” “呃……但是……”麻美支支吾吾开了口,像是在顾虑什么,“听说她离家出走后一通联系都没有是吗?那还是维持现状比较好,我觉得……” “麻美,你说什么丧气话呢!”彻平难得驳回了麻美的话,“你这么说有田大爷不是显得很可怜嘛!” “等到受伤了就更可怜了吧。我觉得啊,既然分开也能过的话,不去见她更好。” 国政被两个年轻人同情了。他觉得自己很没用,只好低下头。 麻美说的话也有她的道理。国政自己也不想去追问妻子的真实意图,不想到了这把年纪还要被人狠狠地拒绝一把。但他也不想就这么暧昧不清下去。 一起住的日子里,妻子没有说过任何不满。但是某天,她突然搬到闺女家住了,这还不够任性吗?如果妻子不说,国政根本没办法了解她的心情。妻子的所作所为就像是没有先兆就喷发的火山,麻烦至极。 “还是去看看吧。”国政故作镇定地说出了自己的结论,随即离开了源二郎家。 事已至此,必须要准备起来了…… 源二郎走下土间,目送国政离开。 “事情要是进行得不顺利,也别想不开跳江什么的啊。”源二郎补充道,“我在这儿等你呢,记得回Y镇啊。” 净说些不吉利的话。这根本就是把我当小孩子嘛。 国政对发小的这份心又感激又有点无语,继续朝着家往回走。途中顺便去商店街买了Y镇特产“竹叶糖”,准备当作给女儿一家的礼物。 竹叶糖据说在江户时代还是用竹叶包起来的糖,不知道现在为何会演变成竹叶舟形状的糖。甜食少的年代说不准,但活在现代日本的闺女及孙女应该不会喜欢这种不精致的糖吧。当然,国政根本没想到这一点。 他给闺女家拨了个电话,接的人是她老公。大男人不要一有电话就接啊。国政死都不想叫出女婿的名字。他的脑海掠过种种想法,最后语无伦次地开了口:“新年快乐。” “嗯,新年快乐。那就……” 什么“那就”啊,国政一口气快速说完:“我想明天去你们家,有空吗?” “明天是吗?那个……我倒是在家……” 你不在也没关系。国政在心里不耐烦地咂了下嘴。女婿在电话机旁发出“喀嚓喀嚓”的声音,像是在和背后的家人商量的样子。一个大男人,自己不能决定吗?!自己!国政这下没有顾忌,真的咂了咂嘴。 “喂——”在这尴尬的时刻,电话筒那头传来女儿的声音,“明天有点突然哎,有什么事吗?” 久违地听到女儿的声音,还挺有精神的。国政不太习惯和女儿对话,这下更语无伦次了起来。“啊,不、不是说有什么事。” “那不来也可以的。” 哪有对父亲这么说话的。 “不是,你等一下,我有事!”国政打了一个激灵,“你妈到底什么时候回来?正月也不知道露个脸,所以我才要去你们家。” “啊?所以我才说你不来也可以的。” “我说了要去就会去……你妈身体还好吧?” “明天要来是吧?”国政女儿叹了一口长气,“那你见面自己确认吧。” “当然要那样。” “爸,你总是这么唐突又蛮横,从来都没有站在我们的立场上想过。” “也许是你说的这样吧,但……” 电话已经被挂了。 国政慢慢地把话筒放回去,在昏暗的厨房里显得那么无力。从女儿的态度可知,明天的会面并不值得期待。 国政心想,最起码也要把孙女哄开心。他从钱包里挑出没有皱的纸币,用纸巾小心包好。要是有红包袋就好了,但之前买来备用的一下子找不到。会不会太像个老头干的事而被讨厌啊。 晚饭就拿做好的茶泡饭对付过去了。刚准备去澡堂,一想元旦应该也不会营业,国政便往家里的浴缸里放好水。自从开始一个人生活,觉得有点费水,所以基本上不在家泡澡。但这次可不能因小失大。要是闻到他身上的老龄臭,原本该回来的老婆都不会回来。 国政悠然地泡在浴缸中,仔细地洗着身体。水面在灯光的照射下闪烁着如破碎流冰般锐利的光芒。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某个夜晚闪烁的河面。那时,他还相信着河水、船和他们行走的道路传递着希望,并将通向幸福。那时,源二郎和花枝住在三丁目拐角的房子里,清子笑着看向国政的眼神里没有犹豫,也没有迷茫。 国政一直以为只要他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最后一定能过上安稳的老年生活。但他现在也不过是伫立在暴风雨之中。 闪耀的青春最终化作回忆,在国政记忆的彼方,如遥远的雷声般发出微弱的、持续的鸣响。 平成无责任男 正月第二天,有田国政又在早上五点半睁开眼。这个点去闺女家也太早了。 为了打发时间,国政慢吞吞地走到便利店,再慢慢走回来。到家后,把买来的两块方糕放进微波炉。悲哀的是,方糕很快就热好了。涂上酱油,再用海苔包好,国政又慢条斯理地嚼起了方糕。 每到正月,新闻里都会报道老人因为方糕卡住喉咙而死亡的事故。国政觉得自己该规避这种意外事故,近两年在自己家里吃方糕的时候,都会在餐桌旁边放上吸尘器。不过,这么粗的筒状物,真的能在闷得喘不过气的时候帮上忙吗?用来打扫角落的替换用吸嘴早就不知道到哪儿去了。 国政很快便吃完了方糕。最近的方糕做得太小了。没办法他只好跳进昨晚的洗澡水又去泡了一遍澡。 国政换上柜橱里压箱底的西服,想了一会儿,然后系上了一条颜色沉稳的领带。他可不想不修边幅地去了后被女婿损一顿:“穿成这样,到底是无牵无挂的赋闲老人啊。”接着,他又擦起了皮鞋。 要带去女儿家的东西,只有竹叶糖和给孙女的零花钱。尽管如此,国政还是决定带上在银行做事时的黑色皮包。从橱柜掏出一看,包已经发霉,变成了灰色。 国政坐在外廊,拿着一条干抹布和一条湿抹布擦起了包。今天天气也很好,狭窄的庭院里弥漫着霉菌孢子。它们沐浴着冬日的阳光,在空中尽情飞舞。国政一开始还很担心吸进去这玩意儿会对身体有害,转念一想自己也不是担心身体就有用的年纪了,索性连口罩都不戴,全心擦了起来。 两块抹布交换着擦了八次后,皮包终于变回了黑色。没过多久又会有霉点冒出来吧,管他呢。国政对于能打发时间这一点感到很满意。 女儿一家住在横滨。这里说的女儿是他们的长女蕗代,现在应该是四十五六岁。蕗代三十四岁结婚后一直在建筑公司上班。国政总是担心些有的没的,也是听到女儿要结婚,才终于放下心来。男方是同一家公司的后辈,蕗代好像是他进公司研修期间的培训师。国政也不是没想过男方比自己女儿小的问题,但是一想到如果错过这个机会,蕗代可能一辈子结不了婚,便忍住什么话都没有说。 蕗代老公的名字叫“辉祯”。国政判定自己“读不来”后,就一直在心里称他为“次郎”。国政的第二个女儿光江则早蕗代一步,二十过半就结婚了,现在住在宫崎县。光江老公的名字是“大祐”。国政对他也不是很满意,犟着股气不想喊对他名字,内心一直把他唤作“太郎”。所以,第二个结婚的蕗代的老公才会叫“次郎”。 光江夫妻俩没有孩子。从距离上来看,他们住得离国政又非常远,所以彼此间基本没什么来往。蕗代隔了好几年才怀上孩子。小孩名字叫圣良,是个女孩,很可爱,今年七岁了。国政也不能接受这个名字,羞于喊出口。直接喊孙女的机会为数并不多,这时他一般叫她“小圣”,虽然脑子里他只是把她唤作“孙女”。 时钟终于指向九点半,国政穿上皮鞋,拎着黑包走出家门。他穿过墨田区Y镇的小巷和比平时车辆要少的大马路,走向车站。 他把蕗代的住址写在便条上,毕竟到现在为止女儿都没叫他过来玩过,也就是说,这是他第一次去她们家。国政对横滨当地的地理情况也不是很清楚。他心想,既然是要去横滨,先到横滨站总没错。他乘上刚好到站的京成押上线,恰巧这辆电车和京急本线相接,可以直接一路坐到横滨站。 路程长得让人烦躁。车内人群混杂,有一大家子出行的,还有情侣,不知道是不是新年去参拜川崎大师【22】的。透过窗子能看见的只有单一的灰色风景。国政抓着吊环,尽力挺直背,怕有人给他让座。就算他不做这些努力,乘客们也忙着说话,不然就是哄在哭的孩子,谁也没有注意到国政。 很久没有出Y镇了,国政心想。不上班之后,行动半径都会变这么短吗?就连单一的灰色车窗风景也让人觉得稀奇。以前往返于公司和家时,坐的还是脚都快离地的满员电车。和当时相比,眼下的车厢简直是天堂,但国政却已经感到累了。 和预想的一样,很多人在川崎下了车。不过这站上车的人并不比下车的少,或者说更多,国政还是没能坐下。他也有试着向空位移动,但动作太慢,最后还是被一个体格敦实的中年女人抢先一步。也因此,国政在横滨站下车的时候,脚步有些不稳。 他在京滨急行横滨站月台的长椅上坐下,“哎呀呀”地舒了口气。许多人看上去都像是抱着明确的目的,他们穿过月台,或是上下楼梯。国政被这一幕所振奋,从长椅上站了起来,把写着女儿住所的便条拿给站在月台的站务员看,问他该从几号口出去。 “青叶区有点远哦,必须要乘电车。” 国政受到了冲击,他向乘务员道了个谢,坐上对方告诉他的轻轨。但他不记得那条线路的名字。国政有着东京人矜持的一面,那条线路给他的感觉就像是穿梭于大地尽头的本地专线。在某个弥漫着乡土气息的车站换乘民营铁路后,他又专心听起了车厢广播里列车员的声音,这才知道自己现在坐的是东急田园都市线。国政看着贴在车门上方的路线图,发现他家附近就通田园都市线,明明只要在那里上车就可以一路坐到离女儿家最近的站。他又受到了冲击。出门到现在已经快两小时了,他绕了个大远路。 终于到达终点站,国政走出检票口,被眼前的画面惊呆了。丘陵上建了一排排商品房。这哪里是横滨,别说没有大海,分明就是群山环抱。国政偷偷骂了句脏话,彻底放弃靠住址找到蕗代住的房子。这么像的房子,就连住的人都会迷路吧。 车站对面有家挂着红色牌匾的面包店。百叶窗虽然是拉上的,庆幸还有一台绿色的公共电话。国政拨通了事先记下来的电话号码。 “你好,我是大原。”接电话的是女儿蕗代。 “是我。我到站了。不好意思,能来接我一下吗?” “真来了?你午饭准备在哪儿吃?” 国政看了眼手表,十一点半多了。 “有需要的话,我买些什么带过去。”听到蕗代不高兴的声音,国政感到有些气馁,提心吊胆地建议道。 “不是,你要是不介意吃现成的,也没什么问题。反正爸你也只会买些不好吃的东西。” 你要是那么想的话,干吗要提起午饭的话题呢。怪讨厌的,像是居心不良,简直和上了年纪的清子如出一辙。国政有些愤慨,最后还是压下心中的怒火和焦躁。 “那……就麻烦你来接一下了。”说完就放下了话筒。 国政回到检票口,呆呆地看了会儿车站前的旋转式小扫雪车。十分钟过后一辆银色的车开来了,是辆家庭用的车,车内空间大,也能装很多东西。“次郎”从驾驶座上下来,挥着手说:“爸,这边这边!”国政心想,“次郎”胖了啊。本来就长着一张好人脸,现在更是面色红润,大腹便便、威风凛凛的。估计是因为被妻女和丈母娘围着,生活无忧无虑,幸福指数高才会这样。一想到这些,国政就愈发焦躁。 当然,国政不会把这种胡乱猜疑和嫉妒写在脸上。“那个……麻烦你了。”他一边说一边靠近车。 看样子只有“次郎”一个人来接他。国政犹豫着不知道该坐哪儿,在“次郎”的劝说下坐上了副驾驶座。 车内一样多余的东西都没有,也没有掉落的垃圾,好像能通过它看到蕗代私底下极为神经质的一面。要是后视镜上挂个守护符什么的,起码对话还能以此开个头,像是“呦,你们去严岛神社啦”。碍于礼数,国政和“次郎”只好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无关紧要的话。 “过得还好吗?” “托您的福,我们过得不能再好了。爸呢?” 车子开上住宅区里的山坡。这……一个人绝对到不了车站。看到成排的几十个长得差不多的房子,国政一阵晕眩。他甚至怀疑,或许清子是想回Y镇的家的,只是找不到去车站的路,不得已才留在蕗代这里。 当然,现实通常比空想更苦涩。 “次郎”把车停在了一家独门别院的前面。墙壁是浅粉色的,窗沿是白色的,整个房子在国政看来只觉得“奇怪”。 “您先进去吧。”次郎留下这话,便不断反向打轮试图把车子停到玄关旁边的狭窄空间。 确认门牌上写的是“大原”无误后,国政犹豫着按响了对讲机。 对讲机发出“叮叮咚咚”一阵响,里面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国政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次郎”终于停好车过来。“欸?谁都没出来吗?”说着打开了长得像蔓草的大门,走在国政前面,把手伸向了玄关的门。大门上泛着不自然的锈迹。国政无聊地看向车子,银色的车身鬼斧神工般正好卡在那里。 玄关门没有锁,就这么开了。国政心想,大新年的都不挂个门松吗,他用背过去的手关上门,跟着“次郎”进了屋。 一股别人家的气味。准确来说,是一股为了隐藏家里其他味道的、芳香剂的甘甜香气。 “喂,爸来了哦。”“次郎”朝着屋内喊了一声,径直走向短小的走廊。里面有个玻璃门,对面好像就是客厅。 国政脱下皮鞋,穿上“次郎”拿给他的粉色碎花拖鞋,朝客厅瞅了瞅。 老婆清子和女儿蕗代坐在沙发上吃着饼干,眼睛死死盯着正在播放箱根马拉松比赛的电视。孙女圣良不知道是不是看厌了比赛,在餐桌上看起了童话书。 “欢迎。”清子的眼神纹丝不动,“这是要在山上决出胜负啊。” “嗯。”蕗代目不转睛地看着电视答道,“圣良啊,外公来了哦。” 圣良瞄了眼国政,不知道是害羞,还是不懂怎么和不熟悉的访客相处,很快便低下了头。 “你好。”好不容易才挤出一句微弱的招呼。 “你好。”国政应了一声,看了眼老婆和女儿,像是顾忌着什么,坐在了圣良斜对面的椅子上。 “次郎”很有眼力见地走向厨房,隔着个柜台问道:“爸,喝咖啡可以吗?” “嗯,就咖啡吧。”其实他想喝的是绿茶,当然他不会说出来。 屋子里收拾得干干净净,根本不会让人觉得是有小孩的家。屋子里充斥着热水烧开的声音,电视里的欢呼声。圣良装作在看童话书,一直偷偷瞄国政。 “对了,”国政从包里掏出竹叶糖和用纸巾包好的千元纸币,“给你带的特产,还有压岁钱。” “谢谢。”圣良看都没看一眼竹叶糖,把手伸向纸巾,确认完里面包着的东西后,强挤出惊喜的声音,“妈妈,外公给我包了一千块。” “哎呀,谢谢啊。圣良你也跟外公道谢。” “已经说过了。” 到女儿家还没过五分钟,手上的牌就全用掉了。国政对自己很失望,喝了口“次郎”泡的咖啡。“次郎”也端起咖啡杯轻啜了一口。他就坐在圣良的旁边,对面便是国政。不知道他是不是习惯了喝黑咖啡,牛奶和糖都没有摆出来。国政一点儿一点儿地啜着这苦涩的黑色液体。 就算他不停跟圣良搭话,“你在读什么呀”“我看到你七五三的照片了哦”,圣良也只是一个劲地“嗯”“哦”。国政心想,孙女怎么这么没教养。不过,“次郎”和蕗代都没有纠正她的语气——“次郎”还是笑嘻嘻的,蕗代则一直盯着电视默不作声。 国政试图拉近和孙女的距离,又接着说:“要不要吃竹叶糖,很好吃哦。”“七五三那天小圣戴的簪子啊,是外公的朋友做的哦。”圣良摆出一副困惑的脸瞅着蕗代。 国政这下算是明白了。看到蕗代对自己爱理不理的,圣良更不可能跟自己亲起来。也就是说,这其实是他和清子的责任,是他们把蕗代培养成对父母没大没小的女儿的。 清子也有一半的责任,她是怎么看这个情况的呢?国政望向坐在沙发上的清子。 清子站起来问他:“要烤个年糕吗?两块够吗?” 国政心想,又是年糕。但妻子跟他说话这一点让他感到很开心,点了点头说了声“嗯”。 过了一会儿,微波炉传来“叮”的一声。跟芝士一起烤好的年糕被装在一个大盘子里,端上了餐桌。 “大人一人两块,圣良吃一块。”清子解释道。 国政、“次郎”和圣良把手伸向盘子,嚼着年糕含糊不清地说着话。 原来放上芝士会这么好吃。国政在心里感叹道。不过这么图省事的午饭,“次郎”都不会有意见吗? “次郎”果然一点怨言都没有地吃着年糕。 清子没有拿餐桌大盘子那份,而是端着装有四块芝士年糕的盘子坐回了沙发。清子和蕗代一边吃着年糕,一边又看起了箱根马拉松比赛。 大家都吃完后,蕗代终于开了口:“说吧。”她不能忍受和国政待在同一个空间,浑身散发出想要赶紧完事的情绪,“爸,你为什么要来我家?” “那个……我只是在想你们过得好不好……” “好啊。这还看不出来吗?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那个……没有什么特别的……” “那就请回吧。辉祯,不好意思麻烦你把爸送到车站。” 对好久没见的父亲,说的这都是什么话啊。国政激动地一声怒吼:“FUKIYO(蕗代的名字)!”但由于火气太大,舌头也打结了,实际发出的声音是“FUNIYO”。 “怎么了!”蕗代不以为然地顶了回去。 小时候被国政训话还会变乖,现在连父亲的威严也不管用了。 被蕗代这么一问,国政反倒畏畏缩缩了起来。“那个……什么……”咳了两声想要平复下心情,“你妈不是一直在你这儿赖着不走吗,这事你怎么看?” “没怎么看,又能帮我照顾圣良,我也要出去兼职,帮了我不少忙,对吧?” 蕗代对上清子的脸,两人相视而笑。连“次郎”也在餐桌那边点着头。国政的形势非常不利。 “但是……”尽管这样,国政还是试图反驳,“但是,你妈走了这么久,我生活非常不方便。突然就不见了,也不知道什么原因……” “妈又不是为了方便你才存在的。”蕗代又顶了回去。 “不是突然不见的……”清子摆着一张若无其事的脸说,“我很早以前就想过离开那个家,也应该跟你说过才对。” “什么时候?!”国政吼了出来。 他不记得清子跟自己说过这些话。某天清子说了句“我要去蕗代那里”,就再也没回来。国政还以为她只是想待在那儿照顾孙女几天。 “好啦,好啦。” “次郎”扬了扬双手,想要给这紧张的空气注入一缕暖风。“我们今天本来打算去‘孩子王国’,爸你要不要也一起去?” “孩子王国”是个什么东西。去那里就能回归童心,忘掉这具老化的身躯和忧愁,一身轻松地到处跑吗?回归童心就别指望了,那是今后永远不再成长的人住的国度,即养老院。“孩子王国”就是这种充满恶意的比喻吗?你们胆敢骗我,想把我带到养老院去?真是对不住了,我虽然是个老人,但精神每天还在成长,身体时刻也在发生变化,完全不输年轻人。不,甚至比他们更好。 要是目的地真的是养老院,一定要狠狠骂一句“多管闲事”。国政暗自下了决心,坐上“次郎”开的银色轿车。蕗代坐在副驾驶座上,国政和清子坐在后排,中间夹着圣良。国政没想到清子和蕗代会那么若无其事地关掉电视,明明她们看箱根马拉松时是那么地聚精会神。只有圣良兴高采烈地蹦蹦跳跳。 看来清子和蕗代想尽量无视家中的国政,才会向电视求救。 “孩子王国”是能把这糟透的氛围抹杀掉的地方吗?国政心里怀着小小的期待,但是二十分钟后他们到达的只是位于山中的一个高低不平的空旷公园,里面有自行车道、花坛、滑冰场以及牧场。 幸好不是养老院,但这里也不过是个普普通通的休息场所。走进大门,圣良马上拉着父母的手走向牧场。国政和清子保持着微妙的距离,跟在女儿一家后面。外人看来根本不知道他们是陌生人还是夫妇。 路上他们经过一块写着“孩子王国由来”的立牌,国政粗略扫了一眼,这才知道这里在二战时曾被当作陆军的弹药库使用。 现在的小孩们竟然能在曾经放过杀人炮弹的地方相安无事地玩耍? 国政想起曾经被烧得寸草不生的Y镇,他还想起那个秋高气爽的日子。也是在那里,他活着和源二郎重逢了。现在在这里,能和国政相互倾吐战争回忆的人就只有清子。不过当事人却正抬头看冬天枯萎的树枝,像是给自己立了一道屏障,一副超然脱俗的样子。说到底,战争结束的时候清子才六七岁,国政也被疏散到了没有空袭的地区,他愈发觉得,他们能聊的战争回忆充其量就是些事后话,连真实体验都算不上。 国政望着一蹦一跳的圣良,对清子说:“蕗代有没有想再生一个?这岁数也许有些勉强,但小圣应该也想有个弟弟吧。”国政说这话没有任何意图,不过是觉得他们夫妻俩能够说的话,就只有孙子了。不过这话却好像触怒了清子。 “你啊,一直是这样,净说些不体贴人的话!”清子压抑着自己的声音,话里明显带刺。 国政受到了惊吓,看向跟自己隔着一小段距离的清子。她面色泛红,身体看上去大了一倍,像是气得不轻。之前在蕗代家看到客厅里的她时,他还有点担心,怎么变得又老又小了。但现在也不是为她恢复精神头感到高兴的时候。 “不……不好意思,”国政急忙道歉,“我不是那个意思。” “不是那个意思,那是什么意思?”清子用燃烧着愤怒的冰冷眼神看着国政,“明明什么都不知道,还想随便道个歉糊弄过去。” 相亲和新婚那时优雅的清子什么时候消失了呢?国政忍住就要叹出口的气,维持沉默。这些年他多少也明白了,这时候不管说什么也只是火上浇油。 “为什么是‘弟弟’,蕗代生的不是男孩不行吗?也是,你就是这么想的吧。我当时也没被少说,就因为生的不是儿子。” “我什么时候为这事怪过你?”国政还是一早破了戒,忍不住辩驳起来。 “你爸妈怪过啊!”清子气得有些失控。连陈年旧事都翻出来说,看来事态已经一发不可收拾。 国政提心吊胆地开了口:“这事你以前也提过吧。要是难受的话,那时候跟我说多好。” “以前怎么没说过?”清子的牙齿很坚固,现在也基本都还在,因此咬起牙时会给人一种压迫感。 “我跟你说过不知道多少次,能不能想个办法,你爸你妈一直催着要个孙子,我快受不了了。但你就只会说些什么‘工作忙’‘那些话听听过就好了’,什么也没帮我做过啊。”清子接着说,“首先……” 一直都是这样,这个“首先”一出来,国政就只能把清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结束的抱怨听到底,连插句反驳的话的空隙都没有。 清子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像是国政他妈有多坏心眼、多讨人嫌;国政他爸家务活一样做不来,要求倒多得要死,大男子主义不知道有多严重;自己一个人既要照顾公婆,又要做家务活、带孩子,国政还打着工作忙的借口想干什么干什么。总之,国政就是个迟钝到无可救药,一点都不懂得体谅人的人。自己是因为能忍,才会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生活几十年,离家出走也是正常的。而且女儿们也支持自己的决定,所以她是绝对不会回Y镇那个家的。 “那时候就是这样的。”“有一次,你还说过这么少根筋的话。”清子搬出过去种种具体事例,根本不管时间过去多久,等到她这番话说完,已经过去了十五分钟。 说完话,清子有些呼吸困难,不过听的人也不轻松。 “坐不坐?”国政邀她在长椅上坐下,头上是叶子掉光的榉树。他再次被清子滔滔不绝的言辞压住了气势。以前,清子真的跟我反复说过刚刚那些话吗?要是这样,我的耳朵真不知道长哪儿去了。 虽然国政也很不爽清子把自己父母说得这么难听,当时他也有他的难处,但就算他把这些说出来,问题也不会得到解决。国政一言不发地看着自己搭在膝盖上的手。他明白把清子激怒到这份儿上,甚至于离家出走,确实是自己不好。坐在他旁边的清子的呼吸也渐渐平缓了下来。 “你完全……没有回家的打算吗?”国政挤出一丝声音问道。 “没有。难得你专门来一趟,真是对不住了……”清子回答得特别见外。 “离婚是不是更好?”这句话国政问不出口,清子也没有提。 他抬起头,“次郎”抱着圣良,圣良正隔着牧场栅栏给放牧中的乳牛喂草,蕗代正笑着用手机相机捕捉这对父女和乳牛。 “嫁给我后,跟我一起过的这些日子里,一件开心的事都没有吗?” “那……应该是有的吧。不过……”清子摇了摇头,“我都已经忘了。我离开Y镇,就已经决定以后只做自己想做的事。” 话说到这份儿上,国政也只能放弃。清子离家出走的几年,国政也甩不开面子,根本没想过去接她。等到开始去做的时候,时机已经晚了,清子已经在女儿家那里找到新的容身之所。 一辆放着歌曲《故乡》的冰激凌车沿着园内小径推了过来,听说是用牧场挤的牛奶做的冰激凌。尽管天气冷得能看见呼出的白气,圣良还是想要吃。眼看蕗代就要从包里掏出钱包,国政一个快步抢先付了钱。 给圣良买了一个,又买了一个拿在右手里,走回长椅。 “吃吗?”他把冰激凌递到清子面前。 清子摇了摇头。 他舔了舔又甜又凉的冰激凌。“挺好吃的,很醇厚。” 清子一言不发。国政感到身体越来越冷,膝盖也“嘎吱嘎吱”颤抖,但他还是一个劲说“好吃、好吃”,连蛋筒都不剩,吃得一干二净。口腔内部已经麻痹,到了后来甚至连味道和温度都感觉不到。对于清子来说,那些美好的回忆是不是也像这样,因为岁月和国政的缺根弦而渐渐褪色,变成没有感觉的单纯记忆了呢。 最后,他们在“孩子王国”连一个小时都没有待上。一是因为天气冷,再有就是国政和清子之间已经没有什么必须要说的话了。“次郎”开着车把国政送到离他们家最近的车站。 只有蕗代一个人和国政一起下车,跟着来到检票口。 “妈怎么说?” “她不准备回去了。” “果然。” “她有给你们添麻烦吗?次郎……不,辉祯有说什么吗?” “没,他什么都没说。他们处得也挺好的。” “生活费够吗?” 自从分居后,清子每个月会用卡从和国政共有的账户中取五万日元。国政也一直用存折确定余额,把退休金、年金之类的一点点转到共同账户上。 “没关系。我们家就一个孩子,老公也说自己的双亲已经过世,更想好好对妈尽孝。” 国政一直对自己工作养家这件事感到自豪,但他们现在连经济上都不需要他支持了,他感到很空虚。 “我这个父亲,做得有那么差吗?”虽然他不想让女儿看到自己软弱的一面,但他还是忍不住不问。 “这个嘛……”蕗代歪了一下头,“我不知道别的父亲是什么样的,所以也不好说。但我和光江以前经常说‘要是源叔的孩子就好了’。毕竟源叔经常在家,应该会很开心吧。” 又是源那家伙。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他的评价这么高。国政有些心焦,内心受了很大的伤。 “不过,那家伙可是乱七八糟的哦。” “也许吧。”蕗代微微笑了笑,“那……路上小心啊。” 蕗代头也不回地往车的方向走。次郎正跟坐在车后座的圣良和清子聊着天。蕗代一回到副驾驶座,车便载着一家人的笑容奔驰而去。 国政愈发觉得一天到晚笑嘻嘻的“次郎”缺根筋。他叹了一口长气。只剩他一个人,也没什么好顾虑的了。现在流行的好像不是卖力工作的男人,而是珍惜家庭的男人。虽然他怎么也不觉得是自己错了,但既然落到老婆女儿都对他漠不关心的下场,说不定缺根筋的男人其实是他。 国政看着售票机上的路线图,一再确认田园都市线会跨线行驶到半藏门线的线路上。他费力地对准视线焦点,想要知道到达家附近车站的交通费金额。 他再次坐上电车,开启这段长时间的旅途。 终点站是Y镇。 国政不想回到空无一人的家,下意识走向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也许是因为发小就住在附近,自己才没能摆脱骨子里的娇气,连自家人都相处不好吧。国政偷偷把责任转移到源二郎身上。 在源二郎家门前,他碰到了从商店街回来的彻平和麻美。他们像道祖神【23】一样紧贴在一起,打造出寒意和他人都无法踏足进入的恋人空间。他们注意到国政,笑着挥了挥手。 “有田大爷,您夫人回来了吗?”彻平没有多想便开口问道,瞬间就被麻美用胳膊肘顶了下腰。 “嗷呜。”他的身体扭成“<”形,一阵疼痛袭来。 在麻美同情的视线中,国政走进源二郎家。麻美扶着彻平跟在身后。 “早啊,政。事情……哎,不问也知道了。”看到国政的表情和脸色,源二郎像是察觉出点端倪,“先坐吧。”他关掉正在播放新年节目的电视,催着国政在茶室坐下。 麻美刚准备去沏茶,源二郎却发话了:“这时候就该喝酒。”于是天还没彻底变黑,这里就变成了酒会现场。 彻平像松鼠一样钻进厨房,抓来一堆粗点心当下酒菜。所有人都围着矮桌坐下喝起了酒。 “说吧。你老婆说什么了?” “她不准备回来了。我闺女还说‘要是我爸是源叔就好了。’” “说什么蠢话呢。你还真把这些话当真,就这么跟丧家狗一样回来了?扇你老婆一两个巴掌,把她拖回来就好了啊。” 麻美听得出神。“就像朱利一样。” 彻平歪了歪头。“啊?朱利是谁?” “你说得倒狠,”国政揉了揉眉间,“但是源,你扇过花枝吗?” “白痴!我要是那么做了,见血的是我好吧。” 源二郎和国政一样只能逞逞嘴巴功夫,实际上都是“妻管严”。 国政把和老婆女儿之间的来龙去脉大略说了一遍。源二郎双手抱在胸前。“嗯,那确实很难把她带回来。” 彻平则摊开话说:“一个人过也没什么不好啊。” 麻美也鼓励起他:“我喜欢像有田大爷这样的老爸哦。” “客套话就免了。”国政无力地摇了摇头。 “哪有客套!”麻美猛地把身子探到桌前,“我爸虽然是个木匠工头,但脾气不知道多残暴。对吧,小平平?” “嗯,就跟十多天什么都没吃的老虎一样残暴。” “而且还反复无常。对吧,小平平?” “嗯,就像隔了十天好不容易抓住头牛,刚开吃就说‘果然还是想吃猪’的老虎一样反复无常。” 彻平的比喻虽然不好理解,但她爸好像是个厉害人物。 国政有些动摇,麻美趁热打铁继续称赞:“所以嘛,像有田大爷这样又稳重又知性的父亲是我的憧憬啊。” 这下,国政的心情好像也没那么糟了。 “可惜有智慧还不是连老婆都没能说服。” 因为源二郎插的这句嘴,国政那一点点喜悦又烟消云散了。 “但是,有田大爷也过了几十年都快要厌烦的夫妻生活了,不是吗?现在这样也没什么不好啊。”彻平一边往自己的杯子里添酒一边说。 也不知道是受到什么奇怪的影响,国政也添了一杯。 “我和麻美都还没站在起点呢。” “但是彻平你不是说,在独立之前婚事要先放一放吗?”国政问道。虽然他心里想的是,你们现在都半同居了,跟夫妻也没差别,就算结婚拖上个几年,又有什么关系呢。 “那个……”麻美浑身无力地开了口,“之前明明反对结婚反对得那么厉害,现在我爸又改变主意了,发了一通火——‘你破事做一半,是不是想拖着我女儿嫁不出去?浑蛋啊!别给我婆婆妈妈的,要在一起赶紧给我把事办了!’没办法,谁叫我爸反复无常呢。赶是有点赶,明天我爸妈就要和他爸妈在上野吃饭了……” “你是说两家父母要碰头?” 源二郎挠了挠下巴。“你们也真不容易,竟然能走到这一步。彻平他爸妈不是也反对这婚事吗?” “现在也反对。”彻平把身体缩成一团,手指不停在桌子上打转,“其实我父母以为明天只是一家人一起吃顿好吃的。” “你说什么?!” “这不完了,彻平!” 被源二郎和国政这么大声一吼,彻平愈发变得渺小。“我不这么说的话,事情就进行不下去了啊。” 可是,彻平他爸是在“一部上场”企业上班的精英男,要是他碰到麻美他爸——如饥饿中反复无常的老虎般凶残的男人,这不铁定是要“见血”的吗? “不能想个稳妥点的招吗?” “明天不能找个差不多的借口取消掉吗?像是肚子痛啊牙痛啊之类的。” 但彻平决然地说了句“不”。“我要和我爸妈战斗,要让麻美他爸也承认我是条‘汉子’。” “小平平……” “麻美……” 这对恋人深情款款地看着彼此。 “我要和麻美结婚,然后建立一个幸福的家庭!” “我很高兴你这么说,小平平。” “你们啊,有了政这么一个走在前面的坏例子,你们还真敢憧憬什么结婚啊、幸福的家庭啊。”源二郎使劲咬着嘴里的点心,一脸吃惊地说道。 “哪有啊,我过去也很幸福好吧。”国政气得反驳,“不过是人到晚年,这就像纽扣彻底扣错了位置一样。” “这还不是最差?赶紧把纽扣扣回原来的位置啊。” “我老花眼,意识到的时候已经看不清手上的东西了!” “小平平,我已经很幸福了哦。” “这还不算什么,麻美。我们会变得更更更幸福。” 第二天,在挤满熟睡的人的客厅,国政睁开眼,这才意识到昨天大家都醉了。 “疼、疼、疼。”他搓着腰站了起来。在榻榻米上睡觉简直是活受罪。好不容易给自己披了条毛毯,貌似还是没能抵住黎明的酷寒。 彻平和麻美裹着一条毛毯,丝毫不被源二郎的呼噜所动摇,脸上洋溢着安详。 没想到我这把年纪竟然喝得醉成这样。国政感到有些羞耻。他叠好毯子,悄悄离开了源二郎家。 新年第三天依旧万里无云。朝阳正好照在Y镇家家户户的屋顶上。 不用一个人度过夜晚,有能发牢骚,一起喝酒、睡觉的发小和年轻朋友。对于这些,国政还是心存感激的。 就算是作为丈夫和父亲都不合格的自己,也许对源二郎、彻平和麻美来说还是有点帮助的。他们说不定对国政还抱着期待和希望。 我还和某个地方有着联系,被某些人索求着。想到这一点,国政便安下心来。 跟被头痛、晕眩、上火所困扰的国政一样,彻平和麻美也毫无疑问宿醉了。国政在自个儿家中待了一天,心里挂记着这场暗地里计划好的两家会面的进展。虽然他想去源二郎家探探情况,但要是连着几天露面,保不准会被源二郎一句“寂寞吗?政,是吧?”揶揄得火上心头。 他一边翻着年末买的时代小说,一边烤起了放起来冷冻的竹荚鱼干。晚饭配的酒是芋头烧酒,真是阔手笔。他有点后悔,明明一个人生活也什么问题都没有,为什么还是去见妻子了呢? 就在他吃完竹荚鱼和梅茶泡饭,准备赶紧泡个澡睡觉的时候,电话响了。他看了眼钟,快九点了。 难道是清子改变心意想回家了?国政心跳漏跳几拍,他尽量把自己的声音压低。“你好,这里是有田家。” “不好意思,有田大爷,您已经睡了吗?”话筒那边传来彻平的声音。 什么啊!国政感到非常失望。彻平好像很慌张,连自报家门都忘了,自顾自地说了起来:“那个、那个、那个……有件棘手的事。有田大爷,我想拜托您夫人当一下媒人。” 让彻平感到棘手的事和拜托国政搞定媒人之间有什么关系啊。 “冷静一下,彻平,发生什么事了?” “不……那个……反正如果有田叔不帮我搞定媒人的话,我和麻美就不能结婚了。麻烦您了!” “虽然我不知道出什么问题了,但这事行不通。你也知道我和我老婆关系不好,现在还在分居。要我拜托她当媒人,征得她的许可,这几乎是不可能的。” “可就算我拜托师父,师母也都过世了。比起让她从阴间过来出席,麻烦尊夫人还比较实际。” 说得也是。国政犹豫了会儿,给出了个折中方案。“具体情况明天再说吧,上午我也要去源他那儿。” “好的,务必麻烦您帮个忙!” 挂掉电话,国政“哎呀呀”地摇了摇头。彻平的话总是夸大其词,不得要领。不过他却真切地感受到,好像又有什么麻烦事要发生了。 第二天,大部分店铺重新开业,商店街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新年的氛围已经消失,回归到匆忙的日常生活。 但源二郎家的客厅却笼罩着一层沉重感,就像是葬礼和日食撞到了一起。 “……所以,我爸对于这场人为促成的会面才这么恼火……”彻平用小到快听不见的声音缓缓道来。麻美因为要去美容院上班,就没有参加这次的聚会。 “我爸说:‘随便你。我会出席你们的仪式和婚宴,条件是找到不会让我蒙羞的、像样的媒人。当然,这也得你自己去找。’” “那个媒人为什么要我来当?”国政插嘴道,“我早就过了退休年龄,之后去的公司也很快就辞了,现在可是无业游民哦。” “不过,您不是在银行做过吗?”彻平眉眼间满是依赖地看着国政,“我身边像样的大人就只有有田大爷了。朋友大部分以前都是混混,当媒人年纪又太小。” “我和政一样大,以前也不是什么混混啊。”源二郎支支吾吾地念叨着。 被心爱的徒弟委婉地评价为“不像样的大人”,源二郎的心情似乎不是太好。 “媒人基本是夫妻俩一起来做的。” 国政提醒的话音刚落,源二郎就“哼”了一声。“你老婆不是不回来嘛,那还不如把花枝的灵魂召唤出来,我来当媒人好了。” “把花枝的灵魂召唤到哪里呢?” “啤酒瓶如何?” “白痴,给我滚一边。”国政截断和源二郎之间无厘头的对话,重新看向彻平,“干脆不要喊你父母了,婚礼就叫上跟你关系亲的朋友如何?” “麻美会很难过的。她说过如果得不到我爸妈的理解和祝福,是不能跟我结婚的。” “说得也……有理。” “拜托了,有田大爷。”彻平推开桌子,就差没跪下了,“能不能麻烦您给尊夫人打个电话问问看?” “但我现在手上没有电话号码……”国政刚张口,便意识到裤子口袋里还装着便条。他想着反正都要拿去干洗,还是等再穿过几次吧。没想到随便穿出来的西服裤子竟然成了败笔。 国政慢吞吞地从口袋掏出写着闺女家电话号码的便条。他对不擅长撒谎和糊弄人的自己有些怨愤。 “源,我用下你电话哦。” “随你用,毕竟是我徒弟的头等大事啊。” “麻烦了,麻烦您了!”彻平扭着身子,双手做合十状。 国政端坐在电话前。他背负着源二郎好奇的眼光,以及事关彻平人生一大转机,即他能否顺利结婚的责任。 国政调整好呼吸,拿起话筒,慎重地按下写在便条上的一个个数字。电话呼出的声音在四周回响。 “你好,这里是大原家。”话筒那边传来了清澈的声音。 一上来就是清子。国政思索着怎么开口。明明是冬天,后背却已经被汗水浸透。 “喂?” 听到清子疑惑的声音,国政吞了下口水。“是我,想拜托你当一下媒人。” “啊?是你?” “嗯,是我。” “我还以为是什么诈骗呢。突然说的这又是哪一出,当谁的媒人?” “是源二郎的徒弟,叫吉冈彻平,是个有前途的细工花簪匠人。他想和一个叫麻美的美容师结婚。” “我拒绝。” “为什么?” “要是你在银行做事那阵子认识的人,这媒人我也就做了,竟然说是源二郎的徒弟?!那么重要的人的媒人,我们俩分居的人哪里担得起?再说也不吉利。去拜托更合适的人吧。” “横眉冷对”说的就是这么一回事。国政感受到来自背后的视线——源二郎像是在说“不要怕,继续上”,彻平则是殷切地喊着“有田叔——”。 他冒着冷汗,胃一阵阵绞痛。 为什么要把这么大的责任交给一个连家庭都经营不好的男人呢?国政想要大声发泄出来,却碍于自己与生俱来的死心眼,只能握着话筒叹气。 永远的Y镇 有田国政擦掉额头冒出的一点点汗,正襟危坐地盯着眼前的矮桌。在室温的加热下,啤酒杯也冒起了水珠。 吉冈彻平拘谨地端坐在国政的身旁。平时他总是随随便便穿个T恤加牛仔裤,今晚却在白色T恤外面套了件灰色的V领毛衣。 国政一早就发现他毛衣腰身开了个虫咬的小洞。不过小洞开在死角,只要他不抬胳膊别人也看不到,国政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过去了。 在彻平的另一边,堀源二郎盘着腿在喝酒。装着小菜的盘子已经空了。源二郎空着腹,自顾自看起了菜单,像是在等待机会喊服务员过来。 在这种情况下他还吃得下?!国政偷偷向上瞟了一眼。 桌子对面是麻美和她爸。麻美不断用视线给彻平鼓劲,像是在说“小平平,加油”。可彻平却紧张地埋着头,没有注意到她。麻美她爸大约五十出头,他紧绷着那张和麻美不太像的方形脸,一言不发,看上去不太高兴。 实在是如坐针毡。矮桌貌似是四人用的,长的那边并排坐着国政、彻平和源二郎三个大男人,窄得要命。国政挺直了背,尽量让自己看上去显得庄重,内心却一早没了神。但是,这逼得人喘不过气的会面才刚刚开始。 为什么我必须在居酒屋被麻美老爸瞪呢?国政偷偷叹了口气,当然,他也明白这场面的始作俑者是他自己。 也就是说,国政没能推掉彻平让他当媒人的委托。而更糟糕的是,他还没能说服老婆清子一同出席,到头来变成他一个人来当他俩媒人的尴尬局面。 一想到他自己被彻平和麻美俩夹着坐在主桌上,国政微微一颤。 借今天这个机会,彻平他们会把他作为媒人介绍给麻美她爸。媒人原本应该是在男女两家间牵线搭桥的,但自己毕竟只是形式上的媒人。就算觉得被介绍给麻美她爸这事很奇怪,他也不好多说些什么。 麻美她爸对这一片比较熟悉,一个人找到这家价格不贵的居酒屋。她妈妈是护士,听说今晚还要值夜班。 当然,国政没见到之前说“你先把媒人定了吧”的彻平他爸。对方似乎也没有要见面的意思。 在国政看来,彻平他爸不过是想试探下自己儿子,看看他有没有做好仪式和婚宴的准备,有没有和麻美齐心合力过下去的觉悟。 国政有些闷闷不乐。为什么结婚仪式会变成“两个年轻人的试炼场”,自己又为什么会被卷入这个“试炼场”。如果彻平拒绝他老爸无理的要求,不办什么仪式,那其实只要领个证就可以完事了。 但彻平却较起了真。而且他好像很享受和麻美一起敲定婚礼各个细节的过程。对于这对“鹦鹉情侣”来说,不管是双方父母的顽固和插足,还是诸如决定礼堂之类的琐碎事情,都不过是让两人之间的爱烧得更旺的汽油。 话说“鹦鹉情侣”这个表达还是源二郎从附近的小酒吧听来的,告诉国政后,国政佩服得五体投地。“竟然能有把彻平和麻美形容得如此恰到好处的词。”他甚至把它加进了脑海中的“年轻人用语词典”。 只有国政抽到下下签,被迫当了回媒人,在这场婚礼伴随的骚动里,陷入彻底被人随意摆布的局面。 “……你们找我过来,是要说什么?”麻美的父亲终于开了口。 她爸是在清澄白河【24】当木匠的,就跟“匠人气质”这个词形容得一样,一点都不和蔼可亲。 不过在国政看来,他那年纪说是自己儿子也不会有人感到奇怪,怎么能被他的气势给压下去。国政往小腹使了点劲。 就在这时,源二郎按下了桌子上的“店员呼叫铃”。“叮——咚——”有气无力的铃声在店内回荡。伴随一声充满活力的“马上就来”,一个年轻的服务员一溜小跑了过来。 “那个,我要点菜。”源二郎打开菜单,“再来一杯生啤。还有萝卜沙拉、毛豆、炸丁香鱼、嫩豆腐。” “好的。请稍等。”说完,服务员雄赳赳地走向厨房。 “点的菜就跟女的吃的一样。”彻平看向国政,小声地嘀咕了一声。 国政心想,这种事随便怎样都好吧。 麻美她爸一来就碰了钉子,那张方块墙似的脸被气得通红,看向彻平的眼神里像是写满了杀意。 国政用胳膊肘戳了一下彻平。 彻平猛地一惊,把视线移向麻美他爸。 “岳父大人,”彻平说,“感谢您百忙之中今天抽空过来。” “谁是你岳父,少给我装糊涂。”麻美她爸一口喝干杯中气泡消失殆尽的啤酒,“像你这种蠢货,过多久都没可能和麻美结婚。” “爸,你干吗一来就说这话。”麻美悠悠地好言相劝道,“婚事准备得还算顺利。我们喊您过来,是想跟你报告一下这事。对吧,彻平?” “对的。”彻平把身子探到矮桌前,“其实啊……” “不好意思。”服务员走了过来,把刚才叫的菜摆上桌。 真是会挑时候。 “这是炸丁香鱼,还有毛豆。” “为什么热菜比萝卜沙拉和嫩豆腐这种凉菜上得还快?”源二郎问道。 “因为这些菜是微波炉加热的啊。”彻平天真地说出自己的推测。 国政感到一阵胃痛,向麻美的父亲建议说:“等到菜都上齐了再谈吧。” 沉默再次笼罩整个空间,只有源二郎大口吃着丁香鱼和毛豆。 过了会儿,萝卜沙拉和嫩豆腐也被端上来了。大家没管只顾着吃的源二郎,又聊了起来。 “其实啊……岳父……” “都说了谁是你岳父啊!你这个蠢驴!” “爸,你这么说对话还怎么进行下去啊?” “我们已经定好了结婚的日子。” “啊?什么时候?”国政不由自主插了句嘴。 “四月第二周的周二,白天就开始办。麻美那天休息。” “喂,我可没听你说过这事。”源二郎一边嚼着炸丁香鱼一边说。 “师父,你那天有什么事吗?” “没有是没有……” “这都没几天了,你们竟然能订到礼堂?!”国政说道。 他记得他好像听过,他闺女们结婚的时候,都是提前半年以上预约的。彻平和麻美应该是从新年开始一点一点筹备婚礼事宜的,没想到还没满一个月,事情都进展到这一步了。 “地址在Y酒店。”麻美报上了Y镇一个小酒店的名字,“我工作的美容院和这家酒店有些生意上的来往,帮着做些婚礼发型和彩妆,所以对方也很通情理,帮了我不少。再说,那天还是佛灭日【25】。” “你说什么?”麻美她爸把快夹到嘴边的豆腐掉到桌上,“佛灭日办婚礼也太不吉利了吧!” “没关系,现在很多的。钱也省很多。” “事情就是这样,所以请您那天空出来。”彻平低下了头,“请帖很快就会送出去。” 麻美她爸像是有些不满。“话说……”他看向国政,“您是……” “这位是有田国政。” “他就是我们的媒人。爸,打声招呼吧。” “媒人不都是夫妇一起的吗?”麻美她爸这下又把惊讶的眼神移向了源二郎。虽然他觉得没可能,但还是止不住怀疑源二郎是国政的另一半。 国政急着辩解道:“我妻子今天有急事,真是万分抱歉。” “有田大爷一直都在银行做事哦。” “是个正经人哦。” 听完麻美和彻平的一唱一和,麻美她爸又问起了源二郎的来历。“那这位呢?” 这位可谈不上正经,国政想要这么说。 刚吃完炸丁香鱼的眼下,源二郎又狼吞虎咽吃起了萝卜沙拉。而且,他那仅剩的头发还被染成了蓝色,穿着也很不寻常。 “这位是我师父。做细工花簪的手艺可是日本第一,不,世界第一!” 国政在内心反了一把胃。除了做簪子,其他方面源二郎可是糟得一塌糊涂。 “这样啊。”知道源二郎是个匠人后,麻美她爸好像也没那么抵触了,“麻烦两位多多关照下我闺女。” 看到他由盘坐改为正坐着对自己行礼,国政感到有些愧疚。“我才要谢谢您。”国政像叼着米粒的鸟一样也跟着低下了头。 当然,源二郎没有加到这里面来,他把嘴边像白丝瀑布一样悬挂着的萝卜丝吸进嘴里,打岔道:“但是啊……政他老婆婚礼当天可能也有急事。” 国政刚想要捣源二郎一下,却碍于坐在中间的彻平,便作罢了。 “这又是为什么啊?” 被麻美她爸这么一问,国政感到十分困惑。 彻平接过国政的话:“呃,这个嘛……”,他不明所以地晃了晃双手,“有田大爷的老婆身体比较弱,天气变暖后会好些。” 清子可是从来不感冒的强壮女人。国政想是这么想,但还是点头表示同意。 因为双臂向上抬的缘故,彻平毛衣上的洞又露了出来。 不能给麻美她爸看到。国政尽量不露声色地用手指堵住洞眼。但遗憾的是,他的动作看上去很显眼。国政急匆匆地按向彻平的腰部,就像是按什么开关一样。别说麻美她爸,就连彻平本人都吓了一跳。 “不,那个……”又不能提起那个洞,国政这下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自己手放的位置了。 “叮——咚——”不合时宜的铃声又响了起来。 “马上就来!” “不好意思,按错了。”源二郎对走过来的服务员道了声歉,“那就顺便再点点啥吧。” 最后,他点了海鲜炒面和螃蟹粥。但其实只有源二郎一个人是吃到了最后,剩余四人实际上才刚刚准备动筷。 虽然坐席依旧有被沉默支配的迹象,但起初的紧张感已经削弱许多。 彻平和麻美还是像以往一样,亲密地把炒面和菜粥盛到彼此的盘子里。麻美的父亲也被这画面吓得目瞪口呆。 就谁来结账这点,他们争论了一会儿。最后,还是彻平站在了收银台前。 国政看到源二郎给推推搡搡的彻平偷偷塞了一张一万块,可能是担心他在麻美父亲面前丢脸。 偶尔也会做点像是师父会做的事嘛,国政对源二郎稍微有些改观。 麻美她爸要回清澄白河,麻美也说今天要回老家。国政和源二郎跟打算回公寓的彻平告完别,踱步在Y镇的小巷里。 “你今天为什么也跟来了?”精神上的疲惫转化为身体上的劳累,国政的步伐变得越来越沉重。 “有什么为什么的,想吃饭了呗。”源二郎配合着国政的步伐,平静地抬起头仰望夜空。 没有月亮。吐出的白气沿着街灯洒下的光逆流成河。 “政,你真的能劝得动你老婆吗?” “婚礼四月对吧,明天我就去谈到她同意。” “一直都是你被她说得死死的吧。”源二郎笑了笑,“哎,真不行就说你得了急病好了。” “那怎么行?” “彻平那家伙可是来真的哦。”源二郎揉了揉因为寒冷变红的鼻子,“他说要用做簪子那套来做麻美当天戴的发饰。” “麻美那天要穿和服?” “不,好像是礼服。无所谓啦,反正彻平也会做那种跟西式礼服搭的簪子。”源二郎又东夸西夸起彻平的手艺和品味。 “好期待啊。”国政说。 他没有想到被老婆女儿疏远的自己会认识这个看上去就像是孙子那辈的青年,还要被搅进他的婚礼。这都是托源二郎这个发小的福。 源二郎脚下的木屐轻轻敲打着地面,在夜深人静的Y镇静静回响。 国政立马投入到说服老婆清子的作战中。 就算打电话,清子也不过是“嗯嗯啊啊”地敷衍着,最后甩出一句“我不会做媒人的”,拒绝了国政的邀请。 之后,他便每天写一封明信片给她寄过去。 一开始,他在写一些无关紧要的时令寒暄时,还会加一笔“请你再考虑一下媒人那件事”,不过内容实在是太索然无味了,他自己也有些腻了。在收信人清子看来,应该也很无趣吧。 于是,国政这下又想写写看别的,像是彻平和麻美是多么善良的孩子,以及迄今为止发生的种种。 比如说,彻平被以前在一起玩的混混欺负的事情;国政和源二郎齐心协力为彻平报仇,把那些混混赶出Y镇的事情;国政腰受伤的时候,彻平替他操碎了心的事情。 可是他一动笔,小小的明信片却装不下他要写的东西。国政在结尾处标上“后续”,连着写了好几封明信片。 国政没有收到清子的回信。他决定不去多想。 只有时间一直是多出来的。每天写明信片的课题给国政的生活带来新的刺激。 有一天,他想不出来要写些什么,便出门到商店街散了散心。常去的书店有一个专门摆放“书信写作”相关书籍的角落,他在这儿看了一会儿,知道了还有一种叫作“手绘信”的东西。好像是在花之类的素描的基础上,加上一句文字。 国政把在鱼店买的竹荚鱼画到明信片上。他没有什么画画的天分,画出来的鱼就像是鱼干。管他呢。他掏出在抽屉深处沉睡已久的、磨秃了的彩色铅笔,尝试着上色。成品就像是发了霉的鱼干,霉菌还是五颜六色的。那就这样吧。他在鱼的一侧写下“今晚吃这个”几个字。想了想,又附上说明——“竹荚鱼”。 当然他也没有只顾着画画,说服的工作不见丝毫怠慢。 有一次,他在明信片上画了个迷宫。从开头连到终点的话,会浮现出类似“媒人”两个字的轨迹。为了画这个让人一筹莫展的迷宫,他花了整整一天。 还有一次,他把周刊杂志上的谜语复印缩放后贴在明信片上。因为碰巧杂志填字字谜的答案是“NAKOUDO(媒人)”。复印缩放后,问题的文字叠在一起看不清,他便把字谜的方格全部涂好再投进邮箱,上面的正确答案一目了然。不过他也担心会不会看上去像是恐吓信。 清子还是一如既往地没有给出任何回应。 他在送出去的明信片上,画过长在狭窄庭院的树木,清子用过的花瓶,从房屋背后经过的水流。画着画着,思绪便飞回到和清子一起生活的日子里。 国政呆呆地怔住,把自己的心情写进明信片。 “和你结婚,孩子也生了,也许这段日子你过得并不幸福,但我却觉得很充实。因为你们,我才有工作的动力。媒人这事就拜托了。” “现在想想,当时没能照顾到你的心情,完全是因为我的迟钝和怠慢。以前源二郎就经常说我缺根筋。我承认自己以前安于现状,也没想过要改变自己。媒人这事就拜托了。” “看着这对年轻人,让我想起了自己年轻那阵子。那时的热情都去哪儿了?脑子里一片茫然。我也没有多长时间好活了,当是我最后的请求,希望你能当下媒人。因为对我的不满,把这对年轻人的未来给封死,真的好吗?” “昨天说得有些过了。我没有想要怪你或是威胁你的意思。只是有点期待能借婚礼这个场合,跟你心平气和地好好谈一谈。媒人这活真的没那么多繁文缛节。” 国政偶尔也会去位于三丁目拐角的源二郎家门口瞄两眼。 源二郎和彻平总是表情真挚地对着工作台。除了平时的学习,彻平还必须做出麻美的发饰。他还听说,麻美工作的美容院已经开始帮着卖彻平做的饰品了。国政不忍心打扰他们的工作,每次路过也都不打招呼。 临近三月的一天,气温骤然下降。 国政腰痛的老毛病又犯了,便到常去的医院领膏药。回程,他小心翼翼地走在荒川的堤坝上,正好看到源二郎在河岸边抹糨糊。这样做能让用来做细工花簪的纯白纺绸更有张力。 “源。” 听到国政的声音,源二郎抬起头朝他挥了挥手。 国政走下草木皆枯的堤坝,专注于脚边的路。 “彻平呢?” “和麻美去礼堂了。说是要提前碰个头。” 话说回来,今天是周二啊。国政在大小适中的石头上坐下。 天气冷到不戴手套手指就要被冻僵了,源二郎却连夹克都没穿。他专心致志地把纺绸在岸边支柱上一张张铺开,往绷紧的纺绸上抹糨糊的动作简直是艺术。 纯白的纺绸染上樱花般的淡粉色。 “颜色染得真漂亮。” “不错吧。我跟麻美讨论了一下,装饰在婚宴桌子上的花也决定用细工花的技法来做了。” “欸,这个不错。” “不要告诉彻平哦。”源二郎脸上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就跟很早以前偷走田里的西瓜时一样,“我是想让它装饰完桌子后,还能分解开给客人们带回去。” 彻平和客人都会很高兴吧。国政突然觉得没有一技之长的自己很不中用。就算作为婚宴余兴把收到的几百万钞票数得飞快,也不会有任何人感到高兴。 一艘扁平的船从眼前穿过,朝着大海驶去,不知道是不是搬运沙石的船。 “你老婆怎么说?” 被源二郎这么一问,国政无力地摇了摇头。“每天我都给她寄一封明信片,不过全石沉大海了。” “每天?你还真挺能整的。” “除了这个我也没什么能做的了。”国政眺望着泛着银灰色光的冬日河川,“现在的年轻人都很可靠啊。” “可靠?你是说彻平?” “嗯。他才二十来岁不是吗?我在他这个岁数都没想过成家的事,就觉得反正这一天迟早会来。” “明明是会做梦的年龄啊。”源二郎拿着刷子转过身,“我那时一直想结婚来着。” 你那时候也没少玩好吧。 就在国政在内心嘀咕的瞬间,源二郎调戏似的来了句:“我知道你现在在想什么。” 他接着说:“怎么说呢,那个时候我很想要个家庭,虽然也许看上去并不像。” 国政心想,是啊,当时没注意到,现在再看确实是这样。 源二郎一直在寻找着自己爱的人。和在镇上的熟人比也好,和从小一起长大的国政比也好,源二郎心里想必有个无法填补的空洞吧。 和花枝结婚后,源二郎终于安稳了下来。 那,现在呢? 现在是,一个人。 不管是发自内心一直想要一个家庭的源二郎,还是不知何谓想要强烈拥有的欲望就成家的国政。 源二郎又一眼看穿了国政的心思,他无奈地笑了笑。 “不管是什么事,‘可靠’这个词都太扯。又没有什么终点或正解,不是吗?” “是吗?” “是啊。”源二郎看着迎风飘扬的樱色纺绸,“所以才活着吧。” 也许真的是这样。国政沉默着点了点头。 纺绸翻滚着,像是波浪,又像是蛇的腹部。 没有终点,没有正解,所以也没有结束。他心想,也许“永远”就是任思绪在追求幸福的心情以及为之付出的努力中翻飞,就这么活着直到死亡那天。 糨糊都抹好后,源二郎把纺绸运到自己的船上,国政也一并坐了上来。 引擎发出“砰砰”的轻快声音,从荒川驶进Y镇狭长的水道。 连成一片的居民住宅,外面挂着洗好的衣物,板墙上还有很久以前的选举海报。住在附近的人有时候还会透过沿河的窗户互相打招呼。 Y镇是个适合定居的地方。 “对了,你啊……”源二郎站在引擎一旁张口问道,“媒人那套话想好了吗?” 国政把这事忘得一干二净。这下不只是腰,连胃部也开始一阵一阵痛了起来。 “我不回家了,你把船停到书店附近吧。” 现在哪有工夫看什么手绘信。隔了好久才接了个大任务,不准备起来怎么行,像是当媒人必须要掌握的最新知识。 那天晚上,国政给自己做了乌冬面当晚饭吃,做饭时他还在仔细翻阅一本名叫《关键时刻不困扰!结婚仪式及婚宴的礼仪》的书。 有种奇怪的感觉,好像要结婚的人是他。 寄给清子的明信片,一天都没有断过。 “这几天一直很冷,不知道大家过得好不好。今天我和源二郎在荒川聊了聊‘永远’。我心里有很多悔恨,总觉得‘那个时候要是那样就好了’,但是绝大部分事情都已经无法挽回了。一想到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我打从心底觉得你就按照你自己想要的方式生活也挺好的。就算我们没有住在一起,我也一直在祈祷你和女儿们过得幸福。这一点绝对是真的。细想下来,让我真心祈祷其幸福的人并不多。这么说还是有些丢脸的,毕竟这就等于把我荒凉寂寞的一生摆明了给你看,不过我还是很庆幸,你是这为数不多的人中的一个。不要感冒了。” 第三天下午,国政出去买些平日吃的菜,回来时发现原本应该空无一人的家里好像有人。玄关的水泥地和出门时一样,只有一双健步凉鞋摆在角落。 啊,是小偷!国政拿起放在角落的拐杖。因为看上去显老,所以他平时尽量不去用它。拐杖上面蒙了一层灰,不过除此之外,也没有什么其他可以当武器的东西了。 国政手执拐杖,小心翼翼地往客厅瞅。 清子正站在厨房水槽前洗东西。 “呜哇哇哇哇哇!”国政吓了一跳。 “啊,回来啦。”清子转过身,用像是自己带过来的围裙擦了擦手。 她的表情和过往没有什么不同,不是在笑,也没有生气。就好像离家出走这事从没发生过,她还一直和国政生活在一起一样。 他把走近的清子从头到脚扫视了一遍。 “什么啊,我还以为是幽灵呢!”说完放下了拐杖。 “说什么呢你,这是我要说的话吧。” “怎么说?”在清子眼神的催促下,国政坐到了餐桌椅子上,随手把拐杖靠在桌子边。 “你老给我寄一些奇怪的明信片,我还在想你是不是想死呢。”清子熟练地从壁橱拿出茶杯,沏了两杯茶。 我把我的心情坦率地说给你听,你竟然说它“奇怪”,是不是太过分了。那我还寄过比这更奇怪的明信片——像是画、迷宫和字谜呢,它们岂不是只有被无视的份了? 国政一边想一边啜茶,得意之情尽写在脸上。“你为我担心了?” “哪有。”清子冷冷地回道,“你要是死了我也麻烦。我这次来,就是来看看你的情况。” 这都是什么话。一点慈悲之心都没有。国政噘着嘴,下一秒又因为清子的话欣喜若狂。 “而且,也要确认下黑留袖【26】有没有起皱或是发霉……” “你答应做媒人啦!” “这不是没办法嘛。”清子的视线落在茶杯上,叹了一口气,“每天都有明信片寄过来,蕗代和辉祯都在看好戏呢。” “谢了,谢谢啊。既然你都答应了,我之后就不给你寄明信片了。” “我是为了这对年轻人答应的。我说你啊,明明自己一个人善不了后,还把这事揽身上。” 就连清子的训斥,在今天听起来也格外美好。 清子走上二楼,从柜橱取出黑留袖和腰带。国政高兴地跟着她转来转去。 清子麻利地把黑留袖挂到衣架上,再打开窗户,任河边的风吹进来。黑留袖的下摆是青、银色的,寓意波浪。 然后,她坐到榻榻米上,把腰带展开,检查起有没有头发粘在上面。接着,她又把零碎的小物件收拾到一起,准备当日要穿的内衣和和服长衬衣。 “你准备穿什么?” “我还没想过。我记得他们好像说过仪式是在白天,那就穿晨礼服吧。” 清子从柜橱取出国政的黑色晨礼服,把它挂到窗边,接着准备好配套的衬衫、领带、胸帕和鞋。国政再次意识到自己以前就像个小孩一样凡事都指望清子。 “记得之后把鞋好好擦一擦哦。”清子说,“礼服也是,要是一直晒到婚礼当天,颜色会褪的,记得天黑前把它收到橱柜里去。” “啊,你今晚不在这儿睡吗?” “我回家啊。” 国政瞬间就明白了,清子早已不把这个家当“家”了,一股寂寞的感觉油然而生。 清子打扫屋子到快傍晚。国政就像是对着吸尘器发情的狗,紧跟着清子四下转悠。 “你想干吗?”清子抱怨道,“你坐着就是了,烦死人的。” 不过,说着这话的清子脸上却是强忍着笑的表情。 国政一阵欣喜,跟得更紧了。 打扫完后,清子把黑留袖从衣架上取下,小心叠好后用纸包上,接着把整套和服塞进大纸箱里。 “现在自己穿和服都比较困难。我这边会预约让人来帮忙,你记得把这箱东西在婚礼前一天寄到会场。” “知道了。”国政在台历上写下“寄和服”几个字,脑子里却开始胡思乱想。 清子要是自己穿和服的话,为了避免第二天迟到,前一晚应该会在这里睡吧。她是不是想避开这件事,才会说“自己穿困难”这种上了年纪的人才会说的话。 清子在本子上记下礼堂的地址和开门时间。 “啊,佛灭日啊。” “据说那天比较便宜。” “是吗?也是,只要彼此相爱,管他是佛灭日还是黄道吉日呢。” 国政别扭地想,这话还真没错,我们俩黄道吉日结的婚,不也变成这德行? 清子从鞋柜拿出鞋穿上,说是清扫玄关时放进去的。这下国政终于弄清楚了。原来是这样啊,所以我回家的时候,才会觉得有人的迹象却没有鞋子啊。 要是不想这些有的没的,他感觉自己立马就会哭出来。国政默默地把拐杖插到伞架里,想对清子说不要走,却碍于那该死的骄傲而没有说出口。 “你那是什么脸?”清子转过来看国政,第一次露出真心的笑容。 “没啊,我一直不都是这个脸吗?” 清子伸出手抚平国政的乱发。“我也一样,祈祷的一直……一直也只是家庭的幸福。” 那里面有我吗?就算有我,你也不会跟我一起过日子吧。 国政默默地看着清子,各种思绪从脑海掠过。 和年龄相符的写满皱纹的脸,相亲时婴儿肥的脸颊现在自然已凹了进去,但那通透的肤色以及让国政为之心动的小手却似乎一点都没有变。不对,好像是比以前更耀眼了,她眼里知性的深度增加多少,就有多耀眼。原来我老婆是这么美的女人啊,国政的胸腔涌出一股既非后悔又说不上是自豪的情绪。 “不过,新年时我也说了,今后我想要只为自己而活。” “你肯定做不来的。”国政回答得非常平静。 这不是讽刺,只是他觉得像清子这种重感情的人不可能做到只考虑自己。 “也许吧。”清子露出少女般干净的笑容,“那就……婚礼上见吧。带来的炖菜放冰箱了,记得热着吃。” “嗯、嗯,谢啦。路上小心。” 国政站在门外,目送清子的背影消失在巷子尽头。 婚礼当天,Y镇晴空万里。 国政把胡须剃干净,穿上晨礼服和擦好的鞋,接着关好门窗,穿过庭院来到屋后水岸边。 伴随着越来越近的“砰砰”的引擎声,源二郎的小船出现在眼前。 “早啊,政。今天日子真不错,你说是吧?” 今年樱花开得迟,人们还在担心是什么原因导致的,结果今天就盛放了。淡粉色的影子洒在水面,以及源二郎的脸上。 源二郎穿着一套合身的带家徽的和服裙裤,看上去很有范儿。只要头发不是翠绿色的…… 国政把视线从反射着阳光的源二郎头顶移开。 “嗯,晴天真好啊。”说着坐上了船。 小船顺着迷宫似的水路驶向宾馆。 “你这个头发,应该是麻美染的吧。”就跟明明害怕幽灵却要再看一眼一样,国政忍不住又提到源二郎的头发。 “当然了,染得不错吧。我想着说染成这种新生的嫩绿,还能为两人的未来祈福。” “你也不看看自己头发还剩几根,说什么新生呢?” “事儿还真多,你就不能想象成这是太阳从新生的嫩绿中伸出脸啊。” 原来如此,所以才如此耀眼啊。既然连新娘都觉得出席的老头染绿色没问题,那也轮不到国政来说话。 国政默默地抬起头看向伸展到水面上的樱花拱枝。 阳光穿过薄薄的花瓣,温柔地洒了下来。春天竟然会是如此的美丽而平静。 他们把船拴好,沿着水路上岸走了一小会儿。在国政眼中,那些擦肩而过的路人似乎都很高兴。但沉浸在喜悦之中的其实是他自己。 “喂,源,看到你心爱的徒弟盛装出席的样子,你可千万别哭啊。” “嗯,倒是你,媒人那套话都背了吗?” 被源二郎这么一提醒,国政突然感到有些不安,又嘟囔着昨晚拼命记下来的句子。 Y宾馆外墙覆盖着爬山虎,小巧雅致。彻平和麻美的亲戚朋友们站在大厅里说说笑笑。 “老公。” 听到有人喊自己,国政转过身,看到穿着黑留袖的清子。她把头发盘了起来,还化了妆,挺直背朝自己走了过来。 “源二郎,好久不见啊。” “嗯,你看上去精神不错啊。” “托您的福,我家这位让您多操心了。” “哪有哪有,倒是你,带孩子很辛苦吧。” 这是我要说的话吧。国政怒火中烧,走向彻平的等候室。清子和源二郎开心地聊着跟在其后。 新郎的等候室不知为何熙熙攘攘的。从门口往里瞅,麻美正对着一对没见过的中年男女宣誓。 麻美穿着一套没有蕾丝的至简婚纱,没有戴头纱,颈部扎起来的头发那儿插着一根细工花簪,小花做得就像皮球。左耳上面也插着一朵差不多的花,仿佛是珍珠花在微微摇晃一样。 看到彻平满怀心血的作品,国政不禁感叹,跟麻美好搭啊。还有,麻美的美啊,该怎么形容呢,跟反射着阳光的源二郎的头顶截然不同,就像是有光从她身体内部发出来。 “请你们务必好好守护彻平。”麻美边说边把头深深低了下去。细工花簪像澈亮的星星般在她的发鬓流动着光彩。 应该是彻平的父母吧。不知道是不是被麻美的气场压倒了,他们点了点头便离开了,留下新郎新娘在房内。 国政用侧眼观察了一下这对颔首擦肩而过的男女。彻平他爸用白色的手帕擦掉额头上的汗,他的母亲则满脸绽放着喜悦的笑容。好像哪家的情况都一样,老公的烂摊子是老婆收拾的。而被老婆催促着跟儿子举白旗休战,似乎也并不是很久以前的事。 彻平牵起麻美的手,感谢她说服自己的父亲。看到国政他们后,他又走了过来。 “师父!有田大爷!” 彻平穿着白色的晨礼服,就像是夜总会新来的乐手。 国政把清子介绍给彻平和麻美认识,说了一番“恭喜你啊”“谢谢”之类的客套话。 “麻美真靓啊,我还以为是哪儿的女演员呢!” 听到源二郎的赞美,麻美也跟着回道:“哎呀呀,堀老您还不是像黑道老大?” 国政心想,哪里会有什么头上长几根绿毛的老大? 他们还在等候室跟麻美父母打了声招呼。不知道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心中百感交集,麻美她爸的脸板得比上次会面时还要僵硬。麻美她妈郑重地向国政他们道了个谢,她是个性格爽朗的人,就像是要补上老公不足的这部分。 婚礼是在宾馆庭院的小礼拜堂举行的。婚宴预定出席的都是两家的亲戚和挚友,大约三十来位,基本上所有人也都出席了仪式。礼拜堂挤满了人。 因为是平日,应该有人请了带薪休假吧。感觉大家充满了干劲,可能是也觉得难得,所以都出席仪式来祝福两位新人吧。 外国牧师用日语宣告婚礼开始,生硬得就像是故意说成那样。 彻平站在牧师前面,满脸紧张。不知道新郎新娘是不是为了省钱,现场貌似没有乐队。宾馆服务员操控着电脑,结婚进行曲从礼堂的扬声器流淌出来。 出席者一同看向礼堂后方。与其说是为了迎接新娘,其实是因为门那头传来快要盖过音乐的巨大声音,听上去就像是野兽在咆哮。 门果然开了,麻美走进场,拖着哭到快站不稳的父亲踏上了红地毯。 国政快要笑出声来,他急忙拍起了手。 红地毯另一头,应该是麻美美容院的同事们吧。她们个个打扮得光鲜亮丽,憋着笑鼓掌、拍照。一位看上去像是店长的中年女性把头发染成了紫色。难道说那家美容院擅长的就是染怪异的颜色? 麻美把呜呜大哭的父亲硬拖到祭坛前面,和彻平对视后微微一笑。然后,她爸被她妈扶走了,低着头双肩止不住颤动。 “不知道到底是谁结婚。”清子站在国政身旁打趣着嘀咕道。 彻平和麻美一前一后清清楚楚地回答了牧师的提问:“我发誓。” 交换戒指似乎被略过了。麻美左手无名指上戴着枚戒指,是以前彻平送给她的鲷鱼戒指。和婚纱不搭的搞笑鲷鱼好像也在祝福两人一样。 彻平温柔地握起麻美的手,突然吻了她的唇。 看着自己所爱的人时,人原来会露出那样的眼神啊。国政就像是探明世纪性大发现的科学家般,在原地伫立了一会儿。但是,我也会像彻平一样,在不知不觉间露出那样的眼神吗? “走吧。”清子说。 新郎新娘不知何时已经离开礼堂。又是为了省钱吗,连扔捧花都没有。也是,麻美都没有拿捧花。 国政这是第一次看到穿着婚纱,却没有头纱、捧花,连交换戒指都没有的新娘。他心想,简单朴素的婚礼仪式也没有很糟。 在准备好婚宴会场前,大家都在阳光很好的庭院里等待。宾馆服务员在提供饮品,被招待的客人都很和蔼可亲。麻美她爸被大概是亲戚的老头调侃着。 清子手里拿着兑了水的威士忌说:“料理能不能吃呢,媒人一般手里都不会拿盘子吧。” “也许是怕被人认为是没花多少心思的婚宴吧。但这次我觉得可以吃的吧。” 国政满脑子都是媒人演讲词。他想早点完成任务,再去吃点东西。 源二郎单手拿着啤酒杯走了过来,刚刚他还坐在离礼堂有点远的位子上。 “彻平的朋友少得有些可怜哎,他……没事吧。” “他不是跟以前混的朋友一刀两断了嘛,这不也挺好的嘛。” 国政是想替彻平说话的,却被清子骂了回去:“我说你啊,大喜日子的就不要翻以前的旧账了好吧。” 婚宴又是波澜不断。 国政站在致辞席上,刚准备说“跟大家报告一件事,刚刚两家的婚礼已经顺利结束了……”脑海中却浮现出麻美她爸“嗡嗡”的哭声,说成了不三不四的“两家的恩义已经接素了……” 在这之后,国政完全失了方寸,全身汗滴得跟瀑布一样,等到他好不容易坐下来,身体已经疲惫不堪。 婚宴还在热闹地进行当中,国政却已丧失所有力气。 麻美她爸喝得烂醉,猛地一下趴到桌子上,她妈则麻利地一桌挨着一桌打招呼。 彻平他爸关注着自己儿子的一举一动,还做着记录,不知道是不是想在之后就注意事项教育他一番。彻平她妈妈虽然对源二郎的发色有些介怀,却还是大胆积极地尝试与他对话。 源二郎开了来宾致辞的先河。 “彻平手艺又不咋样,还被以前一起混的朋友敲诈过,确实是个不孝的徒弟。不过热情他还是有的,希望以后大家做簪子的都能照顾照顾他。对了,各位,桌上的花是我捏的,是能够拆下来的,大家可以带回去。” 彻平感受到师父的心意,举起拳头拂拭因感激而盈满眼泪的双眼。国政更是连提醒彻平“用手帕”的事都忘得一干二净。原因就在于源二郎接下来说的这句话。“那么,我把这首歌献给彻平和麻美——长渕刚的《巡恋歌》!” 为……为什么不是《干杯》,而是《巡恋歌》?!婚宴唱这首歌是不是有点过。 国政提心吊胆地看着激情演绎的源二郎。令人火大的是,源二郎歌唱得也好得过分。 现场气氛被炒得火热,麻美美容院的五位同事穿着学生泳衣和长靴,又接着边跳边唱起pink Lady的《UFO》。紫色头发的中年大婶穿着泳衣唱Pink Lady,叫人不知看哪儿才好。歌词中有一句“厌倦地球男人时”,怎么看都跟这个场合有些不搭,不过宾客们却一片叫好。 国政于是放弃指望它会像正常婚宴一样展开了。 之后,又有一时兴起跳“泥鳅舞”的、吟诗的、在会场一角围成一圈唱《东京音头》的,也不知道这是彻平和麻美的婚宴,还是宾客们展示绝技的舞台。 彻平和麻美笑着紧紧挨在一起,绕着整个会场跟享受着这场宴会的每一个人打招呼。 婚宴最后,彻平和麻美站在麦克风前。彻平从礼服里面的口袋里掏出一卷信纸,他激动地展开它,信甚至拖到了地面。 国政一惊,难道要说那么长的致辞吗? “我写了一些话……”彻平开了口,“不过现在泪眼蒙眬读不了,如果我说了什么奇怪的话,也请大家不要见怪。” 麦克风捕捉到麻美的声音:“彻平,没关系的。” 国政心想,好像在什么道歉记者会上也看过这样的画面。 “就像刚才师父说的那样,我还是个生手,不过我会努力学习,争取做出好的细工花簪。麻美也说她会在美容师这条道路上精益求精,希望能让更多……更多的客人满意。也请大家多多指导,多多鞭……” “……鞭策。”麻美的嘀咕再次回响在整个会场。 “……多多鞭策。今天感谢大家能够前来!” 听到这番结结巴巴却又饱含真情的话,观众席响起巨大的掌声。彻平和麻美一齐深深地低下了头。 太好了,终于到尾声了。国政蹒跚着脚步,移动到目送宾客离开的出入口。 “啊,宴会不错啊,很开心。”清子说,“料理也很好吃,对吧?” 但国政全场只顾着担心,一点也想不起来料理的味道。他感叹地夸了句:“清子,你真厉害。” “当然了,”清子露出跟那天天空一样清爽的笑容,“忘了跟你说了,偶尔你也可以给我寄寄明信片。” 国政和源二郎跟来时一样,从宾馆一路摇摇晃晃走到岸边。装喜糖、喜酒的袋子重得一塌糊涂。 源二郎发起了牢骚:“不会装了什么写了两人名字的盘子吧。” 也不知道是不是宾馆的心意,袋子最上面挂着从桌子上解下来的装饰细工小花。是一朵洗练的花,颜色寓意着幸福。手工一贯的精细,让人不能立马相信,这是神经粗过绳索的源二郎做出来的东西。 “所以呢?你老婆呢?” “她说要回我闺女家。” “真没用,还是没把她留住啊。” 国政接道:“这就够了。” 就算分开住,她们依然是国政最重要的家人。只要能确定这一点就好。 一阵风吹过,漫天不知从何而来的樱花花瓣就这么飘然落下。 “樱花也都谢了啊。” “还有明年呢。” “我们……还看得到明年的樱花吗?” “这不好说啊。”源二郎用鼻子呼了一下气,吹走落在肩上的花瓣,“就算我们看不到,明年也好后年也好,樱花都会开的,这不就够了吗?” 国政心想,这话也没错。 天空被染成夕阳的颜色。Y镇细长的街道因为那些外出买晚饭以及快步往家赶的人而洋溢着生机。 经过漫长的岁月,Y镇的风景变了,但居民的生活方式却没有改变。 跟小时候一样,现在源二郎也还在国政的身边。 如果不是发小的话,肯定不会和这家伙成为朋友吧。国政一个人笑了起来。 “干吗啊,怪恶心的。” 源二郎把喜糖袋塞给国政,坐上小船,接着蹲在船外机上说:“咦?报废了吗?” 国政的视线又被樱花夺走。 Y镇的每一个人都会活出各自的“永远”。 国政和源二郎消失在水路的彼岸后,彻平、麻美以及他们可能会出生的孩子,也会在每个春天来临的时候眺望樱花吗?还有夏天的烟花、秋天的卷积云、冬天的河面…… Y镇夹在荒川和隅田川之间,全镇遍布着水路,它们像血管般静静地跳动着。 引擎终于驶动。 “喂,政,赶紧上来。”源二郎招了招手,“今晚要不要睡我家,喝上一杯?” “嗯,好啊。”国政像是要把水路看穿,“帮我拿一下袋子。” “你腰腿也太弱了吧,要是我肯定能拎着袋子一起上船。” “随你说好了,等你哪天闪了腰,看你会不会为这份想当然的自信感到后悔。” 没过多久,小船便开进Y镇的水路。 “砰砰——”小船的引擎声悠闲地回荡在水面,载着他们俩穿过家家户户。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八零电子书(txt02.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